金晖落处有华章

邹敏（拒聊天）

夏天白日长，即便已是黄昏六点半以后，天地间还光亮一片，丝毫未见暮色半点儿影子。在弥漫的暑气中行进，仿若置身于密不透风的巨大熔炉里，阵阵热浪扑面而来，直熏得人胸闷气短、汗流浃背。

夕阳是个贪玩的孩子，逗留在高大狭长的楼宇间久久不肯离去，根本无暇理会远山的殷切呼唤，忘情地与云朵们玩起了有趣的捉迷藏。

有好一阵子，我就静静地伫立在那儿，目光被它们的戏耍给牵住了。方才还悬在楼宇间透着点点橘色的夕阳，不觉间已调皮地滑入被撕破了的云絮中，只留下半张可爱的脸庞，如同一枚熔金古币，那透亮的光晕一点点漫射开来，给云絮的边缘镶上了金边儿。忽然，那硕大的金币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向四周围喷薄出万千道华光，一如勇士寒气逼人的长剑，凌厉地劈开了浅灰色的云絮。继而，云絮开始灼灼燃烧起来，那耀眼的光浪不断翻卷蔓延，将半面西天也染成了鎏金的琥珀色。在夺目的光影里，似乎每一粒浮尘也被奇妙地点化成了金箔，在轻拂的晚风中簌簌舞动。

此刻，“光芒万丈”不再是文学作品中华美抽象的修辞，而是被具象化了的真实存在，真是奇美壮观！谁说黄昏写满了别离的落寞与遗憾？当最后一缕日光以征服者的傲然姿态君临天下时，就连不羁的云朵都心甘情愿作了它的仪仗。这震撼人心的华彩分明就是白昼最隆重的加冕，也是光明在退场前奉给世界最璀璨辉煌的勋章。

若是将漫漫人生浓缩成转瞬即逝的一天，日落黄昏无疑对应着岁至暮年，在固有的意识里总是注定了会与衰老以及凋零相互依衬。也因此，每读李商隐“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多数人难免常生美好易逝的无力感，那是对老去的岁月发自肺腑的不甘、惋惜和眷念。吟诵杨慎那句“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又会生出世事浮沉之慨叹。是啊，自古英雄豪杰尚难逃如浪花转瞬即逝的宿命，况乎我等渺渺众生！想来，确实令人伤怀。

但眼前这落日、这天空，似乎倒更切合刘禹锡“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所摹之意境。难道不是吗？你看，天色虽已向晚，但霞光依旧熠熠生辉，将渐趋黯淡的天空装扮成一幅意蕴丰富的精妙画作，观之令人拍案叫绝。就像闻名中外的敦煌莫高窟壁画，虽在恶劣的环境里历经了千年风沙的肆意侵蚀，可它斑驳沧桑的色彩，竟意外沉淀出了超乎想象的艺术大美。

朝阳自有朝阳的蓬勃张力，如少年振衣掣剑，喷薄而出的是奔赴远天的果决与热望；而落日亦有专属于它的独特魅力，似老者披霞倚松，笑谈间皆是阅尽世事的从容与温醇。这两种美从来不该是对立的分野，而是像镜子的两个面——一面照见初生时的锋芒，一面映着沉淀后的光华。只不过，他们都在时光轴线上，各自绽放着独属于自己的璀璨。从这一点来看，真正的美好从来都不应仅仅只被年龄所局限，到了一定的年岁，若我们偏偏还要借助“美颜”试图去博取眼球，或者在别人的评说里来定义自我，那就未免有些轻薄肤浅了。岁月必然会在容颜上给我们留下印记，谁也逃不脱必然衰老与离去的铁律，我们更该做的，不是转而向内，更为理性地发掘属于这个阶段的美和价值吗？

人生永远没有太晚的开始——这话乍听有些绝对，但不无道理。

当耀眼的聚光灯落在王德顺那张阅历丰厚的脸庞时，这位89岁高龄老人，仿佛瞬间与《哪吒之魔童闹海》中他自己配音的无量仙翁完成了虚与实的重叠。谁能想到，这位观众眼中“永远年轻”的艺术家，曾在50岁那年毅然选择了去北京寻找梦想的方向？站在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他刺目的白发在风中独自凌乱，内心涌动着的却是年轻人般炽热的渴望。为了完成身体与艺术的完美结合，他还曾在零下20℃的户外练习形体，即便是冰霜覆满眉发，他也始终保持着雕塑般的雄强与挺拔。79岁登上T台的那一天，他踩着音乐节奏款款走来，每一步都自带着力量与自信，完美展现出了“中国最酷爷爷”的风采，更颠覆了世俗对“老年人”的固有认知。面对如潮水般涌来的掌声，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百感交集，泪湿眼眶。这，大概就是他对于那些质疑、嘲讽最温柔的回应吧？不，更确切地说，是他对自己四十载逐梦之旅最深情的诠释！

而在地球的另一端，极具传奇色彩的76岁的摩西奶奶，尽管正遭受着关节炎的惨痛折磨，但她微微颤抖的手却依旧紧紧攥着画笔。我想象着她正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前，用各色颜料一点点复刻着美好的童年时光：金色的麦田、悠然的牛羊、湿润的黑土地以及土地里长出的各种热爱。当她的画作第一次被展览并受到了各种赞叹时，这位出身贫困从未受过专业训练的老人，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人生的春天，从不会因岁月的流逝而缺席。摩西奶奶100岁时，曾回信鼓励过尚在迷茫中徘徊的渡边淳一：“做你喜欢做的事，上帝会高兴地帮你打开成功之门，哪怕你现在已经80岁了。” 这话也同时触动了我，是的，任何时候我们都可以遵从内心的信念，从头开始，用灿烂的光芒照亮黯淡的天空——除非你已经完全屈从于年龄的威吓，并执意于平庸地老去。

金晖落处，不是谢幕，而是另一华章的序言。挣脱年龄的桎梏，也放下对衰老的恐惧吧，用余晖照亮暮色，用霞光装点心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