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十良子

水边之光

陈 如 发



季夏的风裹着玉米叶的清香，漫过十良子水库大坝时，我正站在南端的道路上。水波里晃着几个打鱼人的剪影，一只野鸭在水面悠悠游弋，划开细碎的涟漪，机器轰鸣混着蝉鸣，倒比记忆里的寂静更让人踏实——原来故乡也会长大，带着新的声响。

往北望，大坝的路像条褪色的绸带，牵着那个藏在绿树里的村落——十良子。道路往东是九良子的方向，往南能望见红光队的炊烟，这些方向在心里盘了几十年，闭着眼都能数出路边的每棵老榆树。忽然有嗡鸣声掠过头顶，抬头见无人机正掠过田垄，银亮的机身在阳光下闪，药雾细密地落在玉米地里。小时候背着药箱蹚田埂的光景还在眼前，裤脚沾满泥浆，汗珠砸在脚边的土路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如今科技已替我们把辛苦酿成了便捷，倒让人有些恍惚，仿佛昨天的脚印还没干透，今天的风就带来了新的故事。

海林农场第三管理区的办公楼前，几棵婆娑树把影子投在水泥墙上，像幅流动的画。墙侧旁隐露出半截砖房，是曾经的十良子小学。窗棂上的红漆早剥落了，木框被岁月啃出细密的纹路，可趴在窗台上听算术课的孩童身影，仿佛还印在玻璃上。那时总爱盯着老师捏粉笔的手，看白色粉末簌簌落在蓝布罩衣上，连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都顺着风飘了过来，混着窗外的蝉鸣，成了童年最清亮的背景音。

转身时撞见机修所的红砖墙，爬山虎爬了半面墙，把“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几个字藏进了绿意里。我曾在这里蹲在油污的地上拧过无数个螺丝，扳手碰撞的脆响、柴油的气味、师傅们的笑骂声，都嵌在砖缝里。冬天里双手冻得通红，往柴油桶上一贴，能听见皮肤遇热的“滋滋”声；夏天光着膀子修车，汗珠砸在滚烫的机器上，瞬间就蒸发了。如今农机具换成了新的，锃亮的机身反射着阳光，可墙角那处我总蹭到的凹陷还在，像故乡悄悄为我留的记号，轻轻一碰，就碰开了满眶的温热。

最念的是老俱乐部。它如今成了仓库，木门上的漆裂成了网，风一吹就“吱呀”作响，可山墙上“拾梁子”三个金字，被岁月擦得愈发亮堂。当年在这里看电影时，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前排的人总爱踮脚，后排的人索性站在条凳上，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里晃来晃去，像星星落进了人群。姑娘们的笑声裹着爆米花的甜，混着台上的锣鼓声，震得梁木都在颤。如今静了，只有阳光透过窗棂，在积着薄尘的地面上织出金网，倒把“拾梁子”三个字衬得愈发精神——原来有些东西，比时光更倔强，比如刻在骨子里的名字，比如藏在心底的惦念。

风又起时，玉米叶的沙沙声里，我忽然懂了这场约会的意义。不是来寻过去的模样，而是看它带着我们的记忆，长出新的筋骨。那些被玉米遮挡的标语，被机器取代的旧时光，都成了故乡的年轮，一圈圈，裹着牵挂，向着未来生长。而我站在这年轮中央，既是归人，也是过客，在新旧交织的风里，把自己也织进了故乡的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