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集安城北的山总带着股子执拗。长白山余脉到这儿忽然打了个折,褶皱里挤出些青灰色的岩石,老松的根像青筋似的扒着石缝,风一吹,整座山都像在哼老调子。向导老金说,那是丸都山城在翻旧账——它记事儿,从公元37年高句丽人在这儿垒第一块石头起,就没忘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初见它时是个初秋午后,老金正蹲在段残墙边抽烟。墙根的石条被雨泡得发乌,最长的那块快有九尺,断面还留着凿子的痕迹。"瞧见没?"他用烟袋锅敲了敲石缝,"这缝里掺着糯米浆,当年慕容皝带三万兵来烧城,火舌舔了三天三夜,就这墙,愣是没塌透。"他扒开墙根的草,土里露出点黑渣,"342年那场火,连宫殿的铜柱都化了,可考古队从这墙里掏出过烧熔的箭簇,铁疙瘩裹着石片,跟焊死了似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山脊线果然有道模糊的弧线,像巨人的脊梁。西坡最陡处插着几截断墙,离崖底足有四百四十丈,风从崖下卷上来,带着股土腥气。"曹魏那回最险。"老金往崖边挪了挪,"毋丘俭的兵'束马悬车'往上爬,马缰绳勒断了不知多少,兵卒掉下去,喊声半天才能落地。"他忽然指着崖壁上一道浅痕,"看见没?那是铁链磨的。《三国志》里写'死者万计',可拉上来的尸体还没这崖缝里嵌的箭簇多。"我探头往下看,石缝里果然卡着点铁锈色的东西,像谁没拔干净的骨头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南瓮城的残垣最是疹人。三道城墙套成个歪歪扭扭的三角,墙身上的筑洞整整齐齐排着,两尺一个,像被什么东西啃过的牙印。"这是弩机的窝。"老金钻进最里头的瓮城,脚步声在空荡里打旋,"公元28年汉军围城时,大武神王就在这儿演了出好戏。他让人把饮马湾的水灌得满满的,又在城头挂了串活鲤鱼,隔老远都能看见鱼尾巴甩得欢。"他忽然蹲下去,指着地面一道浅坑,"但这坑不一样,去年挖出来三十多具骨架,全是箭头穿了喉——你说,那空城计背后,是不是还有场没写进史书的厮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东侧山腹藏着最沉的秘密。三层阶地被野草盖得严实,只有些石础子不甘心地戳出来,础石上的凹槽还留着木柱的印子。老金踩着阶地往上走,草里露出块半埋的瓦当,"愿好"两个字是汉隶的笔画,收尾却拐了个俏皮的弯,像高句丽人说汉话时带的口音。"342年慕容皝烧城那晚,火光照得通沟河都红了。"他摸着第三层阶的石壁,"考古队在这儿挖出过烧焦的案几腿,还有枚玉印,印泥没干就烧硬了。你说当时高句丽王站在这儿,是盯着火光发呆,还是早算准了前燕军守不住这山?"风从阶下钻上来,草叶沙沙响,倒像谁在翻竹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下山时月亮已经挂上树梢。老金指着远处平原上的灯火说:"那是国内城,离这儿才二里半。"灯光在黑地里铺成片,倒像当年高句丽王的政令,从平原铺到山里。"平时在国内城种稻子、写汉字、接中原的册封,打起仗就往山上跑。"他忽然笑了,"公元209年迁上来,342年又迁回去,跟走亲戚似的。可你瞧,就这么来回折腾,愣是撑了四百二十五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车过通沟河时,老金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里头是粒粟米,装在半截陶罐里。"去年从饮马湾边挖的,测出来是公元244年的——就是毋丘俭破城那年。"他把陶罐举到月光下,粟米泛着淡淡的黄,"你说藏这粒米的人,是盼着打完仗回来接着种,还是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山风从车窗钻进来,呜呜的,像谁在哼调子。我忽然觉得那些石条、箭簇、瓦当都醒着,在等个懂行的人来听。就像千年前那个守瓮城的兵,拉弓时忽然想:这箭射出去,会嵌在石缝里,等多少年才被人挖出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金说,这山记事儿,记着谁来过,谁走了,记着那些没写进史书的心跳。而我们这些来寻它的人,不过是替它把故事再讲一遍罢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