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

恸

岁月不是偷走母亲青春的小偷，我才是。 ------题记 我母亲的家庭，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家庭。从我外公那一代人来到新疆支边之后，就再没回过江苏老家。儿时的我，常仰着脸问母亲：“新疆这么远，为啥还要留在这儿呢？回老家不好吗？”母亲从不直接回答，只是微笑着抚摸我的头，说：“因为我们的根，已经在这里扎下了。”年幼的我懵懵懂懂，只能似懂非懂地点头，在母亲掌心温柔的暖意里沉沉睡去。 一次偶然，听见母亲和她儿时的玩伴叙旧。一位姨姨叹道：“哎，想当年，娟儿可是咱们十里八乡最水灵的大闺女啊！这一转眼，孩子都这么高了……”话音落下，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母亲眼角。那里，不知何时爬上了几道细细的纹路，像被时光的刻刀不经意间划过，虽浅淡，却格外刺眼。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个念头：母亲的第一道皱纹，究竟是什么时候悄悄出现的呢？寻不到答案，只得带着一丝莫名的酸涩睡去。 时光荏苒，转眼我到了上初中的年纪。为了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父母商量后，把我送到了县城读书，寄住在别人家里。为了方便联系，母亲给我配了一部老式的按键手机。每到周末回家，我总是一头扎进智能手机的游戏世界里，对母亲关切的询问——“学习怎么样？”“吃得好不好？”——总是草草应付几声。那时的我，全然不曾察觉话语背后沉甸甸的想念。周末的时光总是溜得飞快，在母亲一遍遍的催促声中，我背起书包踏上返校的大巴。车窗外景物倒退，我竟为没能多打两局游戏而委屈落泪。 初中三年，日子像上了发条般重复。唯一不变的，是母亲从不间断的牵挂。放学后，那部老式手机时常响起，传来她熟悉的声音，絮絮地问着：“在学校还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和同学相处得愉快吗？饭有没有按时吃……” 中考成绩平平，我进了县城一所普通高中。学校有了宿舍，我也顺理成章地住进了那“堪比监狱”的宿舍楼。母亲殷殷叮嘱：“高中这三年，顶顶重要，一定要好好学啊！”可年少的我总觉得来日方长，总想着“明天再学也不迟”，便心安理得地“划水”。直到一次月考成绩，如同冷水兜头浇下，将我打回原形。母亲看着我那不足200分的试卷，眼神里满是失望，忍不住狠狠训斥了我一顿。站在母亲对面的我，只顾着满腹委屈和不忿，竟没注意到，她那头曾经乌亮如缎的长发里，已悄然钻出了丝丝刺目的银白。 我不理解，一次月考成绩为何让母亲如此在意？激烈的争吵爆发了，我们面红耳赤。最终，我摔门而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过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叮”了一声，是母亲发来的信息：“儿，刚才妈不该冲你发脾气。早点回来，妈给你炖了你最爱吃的排骨。”屏幕的光映着我怔忡的脸，心头的怨气瞬间消散了大半，再无心思游荡，匆匆回了家。 推开院门，一眼望见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不知怎的，泪水倏地涌上眼眶。我强忍着哽咽，哑声说：“妈，我回来了，先回屋了。”母亲闻声转过头，脸上是温和的笑意：“好，快去换衣服，饭马上就好。”饭桌上，我偷偷抬眼，目光扫过母亲的脸颊。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也更多了，像蛛网般蔓延开去。头上的白发，在灯光下也愈发显眼。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天，母亲是怕负气出门的我遭遇不测，才用我最爱的排骨，小心翼翼地将她的牵挂与担忧，化作了诱我归家的召唤。 时光飞逝，转眼我已在外求学两年有余。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想：母亲年轻的时候，也该是个爱穿漂亮裙子的姑娘吧？为什么好些年都没见她穿过了呢？她是在什么时候，默默放下了心爱的裙子？又是从哪一刻开始，岁月在她身上悄然留下了痕迹？这些疑问，像藤蔓缠绕在心头。直到去年暑假归家，我才终于找到了答案。 放假前就和母亲约好了归期。火车到站，随着人流涌出站口，目光急切地搜寻。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微微佝偻着背，在攒动的人潮里焦急地左顾右盼，那正是我的母亲，在寻找她日夜思念的儿子。我赶紧挥手大喊：“妈！我在这儿！”她循声望来，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快步迎上就要接我的行李。“妈，不重，我自己来。”我忙说。母亲也不坚持，只是笑着，眼角的纹路更深了：“坐累了吧？快回家，饭都做好了，就等你呢，有你最爱的排骨。” 饭桌上，母亲不再像从前那样追问我的学业，转而细细叮咛：“在学校千万注意身体，按时吃饭……想吃什么家里的味道了，就给妈打电话，妈给你寄过去……”我听着，心头暖融融又带着点不好意思，笑道：“哎呀，妈，我都多大了，您还这样，显得我多幼稚呀。”母亲闻言，眼神里飞快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失落，随即又漾开更深的笑容：“是啊，我的儿子长大了，站起来比妈都高一大截喽……”就是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瞬间打开了所有困扰我多时的问题的答案。 是啊，母亲，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老的呢？ 也许，从我呱呱坠地、发出第一声啼哭时，就已经开始了吧？ 你眼角的第一道细纹，或许是我幼时哭闹的夜晚，你抱着我彻夜不眠时悄悄刻下的印记吧？ 你鬓边的第一缕银丝，或许是我求学路上每一次的跌撞起伏，让你操碎了心才悄然滋生的吧？ 你放下心爱的裙子，换上朴素的衣裤，或许是为了遮掩那因操劳我而不再纤细的身形吧？ 假期倏忽而过，我再次背起行囊，踏上远行的路。而那个问题的答案，已然清晰，沉甸甸地烙印在心底： 岁月真的是偷走母亲青春的小偷吗？是生活本身吗？ 不，都不是。 真正偷走母亲青春的，是我啊！ 是我，偷走了她如花似玉的青春容颜，将风霜刻进了她的眼角眉梢； 是我，偷走了她曾经挺拔的身姿，让生活的重担压弯了她的脊梁； 是我，偷走了她满头乌亮的青丝，换上了由无尽牵挂和操劳染白的银发。 脐带剪断的那一刻，宣告了我的独立，却剪不断那血脉里奔涌的母爱；青春期叛逆时怒摔的房门，震天响，却从未能摔碎门外那道温柔守望的目光。 母亲啊，我这一生都在用背影对你说“再见”，走向更远的远方；而你，却用尽一生，站在我出发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只重复着那句最朴素的叮咛：“路上小心。”爱你，老妈。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