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药香里的父亲

喜羊羊

　　儿时的记忆里，总藏着一段与父亲兽医院中药房有关的淘气往事。那时我十二岁，像只偷腥的小猫，总趁父亲忙活的空隙，或是他午休睡得正沉时，悄悄溜进药房——有时是踮着脚尖摘下他裤带上的铜钥匙，偷偷钻进去。木质药柜从地面一直顶到房梁，抽屉上用小楷写着药材名，拉开时“吱呀”轻响，像在诉说草木金石的秘密。父亲在这里抓药、碾药、灌药，而我更像只小耗子，最爱趁他不注意，踮着脚尖溜进这片药材的小天地。

药柜中间层的几个抽屉总是我的目标，那里放着山楂、焦楂，还有装在陶罐里的龙眼和枸杞。山楂是切片晒干的，咬一口酸得人直眯眼，却越嚼越有回甘；焦楂带着点炭火的焦香，比鲜山楂多了层醇厚；龙眼肉肥厚饱满，甜得绵香，像把一整个秋天的阳光都含在了嘴里；枸杞则是晶莹的红，嚼起来甜甜的，带着点温润甘味。那时哪懂什么“过犹不及”，只觉得这些“零食”比糖块更有滋味，抓一把塞进口袋，躲到外面偷偷地吃。可没两日就闯了祸，大概是这几味性子偏温的药材吃多了，突然流起了鼻血，鲜红的血珠滴在灰砖地上、衣襟上、枕头上，吓得我直哭。母亲慌忙用凉水拍我的前额，用棉球堵住鼻孔，父亲站在一旁，眉头拧成个疙瘩，眼神里带着几分无奈，又藏着点早已知晓的了然。

父亲没有发怒，只是叹了口气，然后从书柜里翻出一本泛黄的书递到我手里。“既然你这么爱吃药材，就得先懂它们的性子。”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认真，“从今天起，放学没事了就把这些歌诀背下来，背不熟，以后可别想再碰药柜的抽屉。”于是，那段日子里，家里便多了个摇头晃脑的小身影。父亲教我的第一套是“九九八十一味中药歌诀”，那些名字初听时像绕口令，念得多了，竟也读出些韵律来。“丹桂、肉桂、月中桂”，三种桂香仿佛从字里飘出来，一个清雅，一个醇厚，一个带着月下的朦胧；“党参、玄参、高丽参”，光听名字就知道是补养的好物，父亲说它们像三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各有各的脾性；“川乌、草乌、何首乌”，前两者带着点烈气，后者却温润平和，像是性情迥异的三兄弟。

再往后，虫类药材的名字便多了起来。“蜈蚣、全蝎、壁虎、僵蚕”，初见时总觉得怕人，父亲却指着墙上的图谱告诉我，它们虽是毒虫，经过炮制却能变成治病的良药，就像再调皮的孩子，好好教也能成器。“白花蛇、赤炼蛇、乌梢蛇”被写在一行，父亲说它们在药方里各有擅长，有的能祛风，有的能通络，就像不同的信使，带着药效去往身体的各处。

更有趣的是那些带着山野气息的名字。“七叶一支花、头顶一颗珠、江边一碗水、九树一根藤”，光听着就像在听故事，父亲说，这些药材都长在深山里，名字是采药人根据它们的模样起的，七叶一支花的顶端真的顶着一片叶子，江边一碗水的叶片中心能积起露水，像盛着一碗清甜的水。还有“驴肝肺、金不换、银牙圈”，甚至“城门口的泥巴、夹生饭的锅巴”，我起初以为是父亲在开玩笑，后来才知道，有些看似寻常的东西，在中药里也能派上用场，就像平凡人也有自己的价值。

背完八十一味药，父亲又教我“十八反”和“十九畏”。他说这是中药配伍的“红线”，绝对不能碰。“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芨攻乌”，他边念边在纸上画着药材的样子，告诉我乌头的性子烈，贝母、半夏这些药材遇上它，就像好脾气的人遇上了火爆性子，准要闹矛盾；“藻戟遂芫俱战草”，甘草本是温和的“调和者”，可遇上甘遂、海藻这些，却会变得针锋相对，生出副作用来。

“十九畏”的歌诀则更像一段警示谣，“硫磺原是火中精，朴硝一见便相争”，父亲说硫磺像个脾气火爆的红脸汉，朴硝却是冷静的白脸书生，俩人格格不入，碰面了准要“打架”；“水银莫与砒霜见”，这俩都是毒物，碰在一起毒性会更烈，就像两个坏家伙凑到一起，准没好事；“人参最怕五灵脂”，人参是补气的珍品，五灵脂却像个“捣蛋鬼”，会让人参的药效全失。父亲教我这些时，总不忘强调：“用药就像交朋友，得知道谁能处，谁不能处，不然好心也会办坏事。”

那些日子里，我常常搬个小板凳坐在药柜前，一边背歌诀，一边看父亲抓药。他总能准确地从数百个抽屉里拿出药材，用戥子称得不多不少，包药的纸折得方方正正。有时他会故意考我：“这味药和谁犯冲？”我要是答不上来，他就拿起药材给我讲它们的“恩怨情仇”，直到我把“十八反”“十九畏”记得滚瓜烂熟，连哪个字对应哪味药都分毫不差。后来，父亲又拿出一本更厚的书，说要教我背“中药八十一难”，说这里面讲的是药材的炮制、配伍的精妙，比之前的歌诀更深奥——讲的是药材采收的时节、炮制的讲究门道，哪味药要“春采芽”，哪味得“酒蒸九次”，比之前的歌诀复杂多了。我背了没几日就犯了懒，觉得枯燥又难懂，没几天就打了退堂鼓，找了无数个借口，把书还给了父亲。父亲看着我，没说什么，只是又轻轻叹了口气，把书收进书柜里上了锁。从那之后，他再没逼我学过这些，可那些曾经被“惩罚”着记下的歌诀、禁忌，却像刻在了脑子里，多年后想起，依然记忆犹新。

如今再想起那段日子，中药房的药香仿佛还在鼻尖萦绕。偷尝药材的酸甜、流鼻血的慌张、背歌诀的枯燥、听父亲讲药材故事的新奇，都成了最珍贵的回忆。那些曾经觉得难记的名字、拗口的歌诀，早已随着时光沉淀在心底，成了我与父亲之间一份独特的联结——他用这种方式，让我在不知不觉中懂得了中药的智慧，也懂得了做事该有的严谨与敬畏。

八十一味中药歌诀：丹桂、肉桂、月中桂；党参、玄参、高丽参； 川乌、草乌、何首乌；木瓜、苦瓜、老丝瓜；麝香、沉香、广木香；枣皮、陈皮、瓜蒌皮；虎骨、熊胆、牛黄、马宝；蜈蚣、全蝎、壁虎、僵蚕；白花蛇、赤炼蛇、乌梢蛇；紫云英、紫金牛、紫河车；红花、红矾；白芨、白芷；黄花、黄连；黑麦、黑松；天麻、天冬；地鳖、地龙；水仙、水蛭；火硝、火石；七叶一支花、头顶一颗珠、江边一碗水、九树一根藤；驴肝肺、金不换、银牙圈、打狗棒、赶羊鞭、鸡骨草、猪尿泡；梅花鹿的角、金钱豹的牙、猫头鹰的眼、白眼狼的心；红鹦哥的嘴巴、绿毛龟的尾巴、城门口的泥巴、夹生饭的锅巴；丁香奴、刘寄奴、人中白、麦门冬、益母膏、午时茶、车前子、马钱子、当门子、牛蒡子、大麦子、小麦子、蛇床子、枸杞子、木贼子、菟丝子、使君子。外加一张母狗的皮。

十八反是指甘草反甘遂、大戟、海藻、芫花；乌头反贝母、瓜蒌、半夏、白蔹、白芨；藜芦反人参、沙参、丹参、玄参、细辛、芍药。

十九畏是指硫磺畏朴硝，水银畏砒霜，狼毒畏密陀僧，巴豆畏牵牛，丁香畏郁金，川乌、草乌畏犀角，牙硝畏三棱，官桂畏赤石脂，人参畏五灵脂。

十八反的口诀是：

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芨攻乌，

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

十九畏的歌诀是：

硫磺原是火中精，朴硝一见便相争。

水银莫与砒霜见，狼毒最怕密陀僧。

巴豆性烈最为上，偏与牵牛不顺情。

丁香莫与郁金见，牙硝难合京三棱。

川乌草乌不顺犀，人参最怕五灵脂。

官桂善能调冷气，若逢石脂便相欺。

大凡修合看顺逆，炮爁炙煿莫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