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湖情思

张传桂

<p class="ql-block">北大未名湖。</p> <p class="ql-block">每当想起母校北大,首先浮上脑海的,往往是那挺拔俊秀的博雅塔,柳枝婆娑的未名湖。在北大学子的心目中,这“湖光塔影”便是母校的象征。</p><p class="ql-block">早在金代,燕园就已是京郊著名的风景区。民国期间,这里成为燕京大学的校园。1952年燕京大学并入北京大学,北京大学从皇城根下的沙滩迁入燕园。从此,“湖光塔影”便逐渐代替“红楼”,成为北京大学新的象征。</p><p class="ql-block">北大之大,偏不在门大。按照现代人的观念,北大的正门西校门似乎显得小了些,刚刚驶得进一辆轿车。然而,那中国传统古宇殿堂风格的建筑,朱漆的大门,蓝底金字的匾额,雄峙两旁的石狮,那民族意识积淀后的古典与雍容,让人感到庄严,神圣,肃然起敬。</p><p class="ql-block">步入西校门,眼前豁然开朗。潺潺流动的溪水,横跨溪水的娄兜石桥,高高耸立的华表,绿茵似毯的草坪,疏枝弄影的花木,掩映在绿树丛中的一座座古宇殿堂风格的建筑,红柱,白墙,黛瓦,彩绘斗拱,古朴庄重,大方明朗。给人的感觉,似是步入了人间仙境,又像是进入了神圣的殿堂。好一块产生思想伟人的东方圣地,好一派中国最高学府的醉人景象。</p><p class="ql-block">沿林荫小路东行不远,便到了未名湖。说到北大,人们会很自然地想到未名湖;而说到未名湖,人们也会很自然地想到北大。未名而有名,有名而未名,以未名而闻名天下,她的称谓本身,就体现了北大历代师生对名与实的思辩。未名湖原是清代大臣和珅的私产,历经数百年岁月积澱,犹如镶嵌在北京大学的一颗启明星,以她特有的灵秀之气,抚慰启迪着一代又一代北大人。</p><p class="ql-block">每次回到母校,我都会流连于未名湖畔,久久不愿离去。我喜欢欣赏未名湖的景色,更欣赏湖边的莘莘学子,他们或安坐于湖畔长凳,或掩卷伫立于湖边,或者是在绕湖缓步慢行。每当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内心会泛起一股敬意,会不由自主后退两步,似乎是在为他们让路。湖边的绿柳翠影当中,偶尔会响起的朗朗的书声,而在临湖轩或东石舫等处,则能听到学子们的激烈辩论声……使命与责任,理想与抱负,青春的躁动与期许,与那湖、那塔、那舫、那亭,融汇成一种浓浓的氛围,令人陶醉。每念及此,我内心便会泛起几许遗憾之感。</p> <p class="ql-block">北大未名湖畔。</p> <p class="ql-block">1970年8月,我作为首批工农兵学员进入北大中文系。在那个特殊时期,我们工农兵学员的任务,是"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上”为轻,“管”次之,“改”为重。大学要改造,教育要革命,这"上、管、改"就成了某些学员监督老师改造的尚方宝剑,成了戴在在教师头上的"紧箍咒"。说到这里,我不由想起京师大学堂时"请大人上课"的趣闻轶事。当时,京师大学堂的学生多为官员或举、贡、生、监等旧式学生。如仕学馆、进士馆的学生,来上课时均带着随从听差。每到上课时间,各房中便响起一片"请大人上课"的声音。上体育课就就更热闹了,操场上时不时传来"大人,向左转"、"大人,向右转"的喊声。我们打倒了封建地主阶级,进行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革命、孰料"文革"革除了北大科学与民主的校风,革出来个先生怕学生。</p><p class="ql-block">先举一例工农兵学员念"紧箍咒"的事。有一次,是彭兰老师的诗歌赏析课。彭兰老师当时已年逾五旬,可讲到兴起时仍禁不住激情奔涌,如入无人之境,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平平仄仄,朗朗上口,甚是好听。我们正听得入迷呢,后排有位学员却发出了嗤之以鼻般的冷哼声。那冷哼声并不算太大,却如同是一声炸雷般惊得彭兰老师目瞪口呆。她站在讲台上讲也不是,不讲也不是,一会儿擦擦眼镜,一会儿拭拭眼睛,神情尴尬之极。过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似地说:"我讲课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学员们多多批评帮助。"自然,批评是跑不掉的。下课后,那位哼念"紧箍咒"的学员尖锐地指出,"这既是个感情问题,也是个立场问题,更是一个用什么样的世界观影响工农兵学员的问题。对封建文化,我们的任务是了解它,批判它,而不是欣赏它,赞美它。"彭兰老师只讲此一课,便被金猴奋起的千钧棒扫下大学的讲台。</p><p class="ql-block">再举一例工农兵学员睁大"火眼金睛"的事。有一次,是吴组湘老先生的课。吴组湘先生三十年代就在文坛崭露头角,曾被冯玉祥将军邀为幕宾,实为冯玉祥将军的文化教员。在北大中文系,吴老先生以治学严谨而享有很高的声望。可是,没想到他刚刚打开讲义,就被一位火眼金睛的工农兵学员发现了问题。原来,吴先生的讲义中,有一部分是发了黄的旧讲稿。这还了得?"文革"如此深入彻底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斗、批、改运动"如此深人彻底地肃清旧教育的流毒,你吴组湘胆敢将"文革"前十七年封资修的黑伙夹带进新大学的课堂,公开向工农兵学员兜售封资修的东西,这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与教育革命唱对台戏吗?说话到这里,大帽子已经够可怕的了,可有的学员仍不罢休,接着又用上了人身攻击的语言:"这就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些老家伙,一肚子的坏水,又冥顽不化,怎么配给工农兵学员上课呢?他们早该退出历史舞台了。"就这样,吴老先生又带着他那发黄的旧讲义,"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p><p class="ql-block">1973年6月大学招生时,采用推荐与考试选拔相结合的方式,发生了张铁生交白卷事件,成为当时社会关注的焦点。‌‌在此后开展的所谓反击"右"倾回潮运动中,北大、清华搞了一场考教授的闹剧。我们系里有学员被选拔为监考官,将学生管先生这一亘古未有的闹剧推向了高潮。据说,发的通知说是开座谈会。结果,许多教授、副教授以为真的开座谈会,真的拿着笔记本去开会。到了后才说:今天是突然袭击,给你们考试,而且是数理化考试。结果,不及格的占90%以上,许多教授以拒绝参加考试或交白卷的方式进行了抵制。我们系的"监考"学员回来后,扬扬得意的渲染考场的见闻,说老教授们如何"像热锅上的蚂蚁",如何"急得抓耳挠腮",如何"愁得双眉紧锁",如何"垂头丧气"、"丑态百出",等等。最后,以胜利者的口气大声说:要破除对老教授们的迷信,他们没什么了不起,他们在咱工农兵面前照样交白卷。</p><p class="ql-block">应当说,我们大多数的学员对先生们是尊敬的。但是,在我们与先生们之间,总是有一种隐隐的距离感。许多年了,每念及此,心里还颇觉遗憾。</p> <p class="ql-block">本人于2019年重返母校时在未名湖畔留影。</p> <p class="ql-block">我个人感受,那是一个不太敢讲真话的年代,或者说是不能随便讲话的年代。即便是工农兵学员之间,人们也是层层包裹,公开场所说的话,与私底下说话的往往是不一样的。即便是私下说话,如果不是知心朋友,也是会留有余地的。如果说话太随便,就有可能祸从口出,惹上麻烦。</p><p class="ql-block">我们文学专业有三十几人,其中有六位解放军学员。有位名叫郝潮泉的学员,战士,河北人,1968年入伍,来自63军。郝潮泉是烈士子弟,他的父母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牺牲了,他是由父母的战友抚养长大的。郝潮泉高个子,大眼睛,白净脸,平时爱说爱笑,有点大大咧咧,看上去不够老道的样子。他开会时爱说几句怪说话,发几句牢骚,平日里说话很随便,不着调,同学们便给他起了个外号:“郝操蛋”。别人的外号,多是私下叫,而他的纠号,我们则可以当面叫。听到同学们喊他“郝操蛋”,他从不计较,还会开心地笑笑。大概是在学业过半时,我们文学专业到房山县周口店“以社会为工厂”,住在一家规模很小的工厂里,印象中应该是家社办企业。那次社会实践活动,我的印象很深,参观了周口店北京猿人遗址和山顶洞人遗址,对原始人类的进化及猿人时代的社会生活状态,有了一个深刻而具体的了解。就在此次活动结束,同学们开开心心地回到学校以后,突然间传出消息,说郝潮泉同学要离开北大回部队去,而且说走就走,第二天就那样走了。我当时感到稀里糊涂,就去问班干部尹良兵同学,尹良兵告诉我说,这小子调皮捣蛋,给工农兵学员抹黑,被学校给退回去了。至于被退学的具体理由,尹良兵没有说,我也没有再问。据说,郝潮泉回到部队后,当年即退伍回到石家庄,被安排在基层派出所,当了一名片警。</p><p class="ql-block">我的另一位同学张建中,则因为说话不小心,私下对人吐露真言,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当时,已经离毕业没几天了,留校学员的名单已基本确定,张建中因为各方面都比较优秀,被系里列入留校任教名单当中。而就在这关键时刻,我们文学专业有位学员向系党总支和军代表揭发了张建忠,其罪名是私下议论攻击江青同志及中央领导。这位学员与张建中是上海同乡,大概是由于这层关系,至使极为精明干练的张建忠放松了防范,竟在和这位同乡学员闲聊时,发泄了几句对江青、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元的不满。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位学员立功心切,急于表现,告发了张建忠。  </p><p class="ql-block">次日清晨,我们班的全体党员,被紧急召集到教室,召开支部大会。支部书记神情严肃地宣布,张建中攻击中央领导同志,性质特别严重,属现行反革命,校方建议文学专业党支部立即开除张建中的党籍。说罢,让大家举手表决。当时,我的脑袋一阵发懵,因为精神过于紧张,感觉身体有些发抖。别人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反正我是一声没吭。但是,当看到别人举手时,我也跟着举起了手。前后不到几分钟的时间,便终结了张建中的政治生命。接下来,便是将张建忠交由校方处理,在批斗大会上,当场宣布开除校籍,押送回原籍,交由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改造。</p><p class="ql-block">张建中出生在上海崇明县农村,1965年入伍,在北海舰队服役四年,并加入中国共产党。1969年退伍回乡,1970年入北大为工农兵学员。张建忠同学肯吃苦,爱钻研,性格开朗,待人热情,学习成绩优异,是同班同学中的佼佼者。他个头不高,体型偏瘦,同学们便按照《沙家浜》中的人物形象,给他起了个外号:“刁小三”。张建忠同学毫不忌讳,同学经常直呼其为“刁小三”,他听到后照样答应,还会开心地笑笑。没想到,就在即将毕业的前夕,就在1974年春节即将到来之时,竟然一夜之间被彻底打翻在地。虽然在粉碎“四人帮”之后得以平反,但那心灵上的创伤,恐怕却是永远难以抚平。那五年劳改中丧失的青春岁月,恐怕也是永远无法弥补。想到这里,我为那个时代而遗憾,为张建中同学而遗憾,也为自己在表决时举起的手臂而遗憾。</p> <p class="ql-block">本人于2019年重返母校时在未名湖畔留影。</p> <p class="ql-block">此文原载本人作品集《登高望太平》,海风出版社,1999年出版。2020年2月27日修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