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故里话状元

大越

四周青山耸峙，高壑深涧，眼前三河汇合，廊桥横跨。足濯清水，浓荫掩映，疏影横斜，杂花生树。岸上是恬静的村落，白墙黑瓦……让人恍入世外桃源。

盛夏时节，我们驱车数百里，来到寿宁县西浦村。

我沿着河边漫步，从廊桥上看桥下，走过方石堤坝，进入村巷里。想不到的是，在这么偏僻的地方，竟出了一个状元。

在现在人的眼中，状元不稀奇，每年都有。一年一度的高考，各地都有状元。大到某省，小到某城，频频涌现出“文科状元”、“理科状元”。

殊不知。今天的状元与古代的状元，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第一，古代的科举考试并非年年都有，是三年一次。更重要的是，古代的状元全国仅有一个，并非如今各地都可称为的“XX状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完全不是一个量级啊。



　　状元高中，在中国古代历来都是举国轰动的大事，称为“大魁天下”。古人有“天上麒麟子，人间状元郎”之说，以天上麒麟比喻状元，可见状元的稀缺与高贵。

肇基于隋，确定于唐，完备于宋，明清沿袭，中国的科举考试制度，源远流长，已经1300多年了。我们不得不承认和佩服，我们古人创造的独特而优越的人才选拔制度，独具深厚的历史渊源与文化内涵，反映出相对公平的社会价值观。

古代的科举考试极其严苛，其“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之筛选率，远超今天的高考。说它严苛，不仅是其严密的科举考试体系，也指其严格甚至严苛的奖惩制度——不许作弊，作弊严惩不贷，轻则刺字流放，重则甚至杀头。这可不是现代人高考作弊后，取消了考试资格就了事那么轻松。

明代洪武年间有个科举弊案，导致已中状元的陈安被斩，主考官刘三吾遭流放。清顺治十四年发生的科举弊案中，主考官李振邺等受贿录取官员子弟，案件涉及的108人，统统被流放宁古塔。及至乾隆五十七年，科举考试中发现三人因雇枪手替考，被面额刺字，同样发配东北……

严密公平的科考体系，严苛极度的奖惩制度，严谨有序的人才选拔，是中国古代行之有效，延续千年的人才遴选制度。

科举考试的起点是院试，考中者叫“秀才”。每三年一次在省城举行的叫乡试，考中者称“举人”，乡试第一叫“解元”。然后到京城的考试，也就是中央级考试，称会试，会试第一名叫“会元”。最后，到了由皇帝亲自主持的考试，叫殿试，每次殿试有一批进士。

殿试后产生的前三甲，实属不易。最终由皇帝亲自阅卷，从这些进士中钦点出一甲三人，即状元、榜眼、探花，那就是芸芸众考生中可遇不可求，高不可及的天花板！



话说回来，既然是皇帝亲自主持，那就是皇帝说了算，而这不算作弊的作妖，就带有很大随意性——尔等不许作弊，朕可以随意。

皇上钦点状元，不仅看卷子如何，还要在面试中看考生人长的是否周正。否则即使文章再好，长的不咋地，照样不入皇上之眼。甚至，连名字也有很大关系。比如中国最后一个状元叫刘春霖，在同样摆在一起水平相当的几份卷子中，据传就是因为名中是“春霖”，颇获慈禧太后赏识——腐朽没落的清朝亟需天降甘霖，慈禧大笔一挥，遂钦点刘春霖为状元。

像慈禧这么昏庸的，毕竟是个别人，大多数皇帝出于维护统治而遴选人才的需要，还是比较公正，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像宋太宗，对，就是那个据说在“烛影斧声”中上位的宋太祖赵匡胤弟弟赵光义，他在一次殿试时，发现报来的进士名单中有宰相李昉的儿子、参知政事吕蒙正的堂弟、盐铁使王明的儿子。这三个人在同一届科举中，都堂堂正正考中了进士。但宋太宗直接拍板说：“势家不宜与孤寒竞进。”就是说你们这些有权有势的官二代，就别跟寒门子弟抢了。于是，这三个人的名次全让给了寒门子弟。

由此看来，在古代没背景有时比有背景更重要。高官后胄，军中子弟，想进古代的清华北大哈工大，统统与黎民百姓在一个起跑线上。

进士未必是状元，而状元必须是进士，是进士中选拔出来的人尖。状元，就是历代灿若星河的考生中，那一颗最耀眼的星星。

宋代开始，科举制度愈加完善，“进士及第即授官”的制度，进一步奠定了芸芸众生通过公平考试进入政府成为“公务员”的基础。‌‌

虽然进士及第即授官，但授官有大有小，有时就看个人造化了。

在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唐宋八大家”中，唐朝有两“大家”，即韩愈、柳宗元。柳宗元进士及第后，以博学宏词被即刻授予朝廷高官。而韩愈考中进士后，遇到三次选试，都未通过，不得已，只得去担任了一个节度使的幕僚，算是勉强踏进官场。



　　历数各朝代的状元，南北方的分布显示很大的差异。在全国历代状元中，南方人数是北方的近两倍。据我看来，这种人文上的差异与经济水平有关。宋朝一个江南地区（今江苏、浙江、上海、安徽、江西）的赋税额，曾占全国近三分之一。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经济发达伴随的就是人文昌盛，文化教育水平相对较高。‌‌

但福建似乎是个例外。福建地僻东南，山大林深，与外省交通极为不便。沿海似有舟楫之利，但海上凶险，小船无法远行，官船不予载人。因此，在乡试和会试之后，进京参加殿试的八闽学子，只能循着蜿蜒崎岖的山路，翻越闽山数百里而出省。

就是这样一个偏僻闭塞的福建，历朝历代出的状元人数，却在全国仅次于江苏、浙江、河南而雄居第四，共有33名（一说35名）状元。其它省出产的状元就少多了，有的更是寥若晨星。

福州北郊有一条名“状元岭”的古驿道，因历代进京赶考的莘莘学子由此北上，其中不乏高中状元者而得名。这“状元岭”，今天成了爱好登山的驴友们的户外运动之地。

吾也曾到此远足。上状元古岭，入降虎古寨，转汤岭古道，下贵安盆地，再攀闽东大山，绵延数百里……这是从莆田、福清、长乐到闽县、侯官的人们，历代北上南下的重要通道。不论百姓商贾，或是进京考生，欲往江浙，北上京城，这都是历尽艰辛的必经之路。

吾记得那次沿着“状元岭”崎岖不平的山路，蜿蜒而上，脚下是千百年来古人踩的光滑的鹅卵石。行至山中，眺望绵延不绝的高山大川，心中充满感慨：古代的闽中学子，当年为了进京赶考，那是多么不易啊！



福建在‌南宋孝宗绍兴年间，置县48个。到了清朝，福建省包括台湾在内，共有62个县‌。即使出了33个状元，名列全国第四的福建，也不是县县出状元。大多数县份，历朝历代，从来没有出过一个状元。福建如此，遑论全国！？

人们到了莆田和仙游，看到一个状元遗迹也许惊呼。当地人一定会撇撇嘴：这有啥奇怪，我们这里遍地都是状元！

历史确实如此，古代兴化府的莆田、仙游，历史一共诞生过21名状元，占全省状元总数的三分之二。‌南宋绍兴八年（1138年）的科考中，莆仙一地竟有14人同时高中进士，其中包揽了当届的状元、榜眼、探花、传胪，号称“魁亚双标、四异同科”。如此盛况，大大超过了鱼米之乡常州曾有的"一榜九进士"。‌‌

以至于高宗皇帝对福建兴化府都很好奇，问莆田考生陈俊卿："卿土何奇？”——你的乡土真奇特啊。

陈俊卿恭敬地答道：“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不仅是历代莆仙学子的座右铭，从此也遍传天下，令人感佩。

 福州府永泰县（旧称永福），历史上曾有“七年联奎三状元”之美誉。因其萧国梁、郑侨、黄定在连续三届科举考试中，均蝉联状元。这一现象在中国科举史上，属绝无仅有，

就连闽北山区的建瓯，竟也出过6名状元。‌

 说回到寿宁这西浦村，穷乡僻壤在大宋能出个状元，也是如上面说的，才貌帮了缪蟾很大的忙。

宋理宗在钦点状元之后，于诏文中称赞缪蟾“桂林瑞器，昆山宝玉。年少登科，羡龙头之首占；才貌冠世，杼输忠之勤果。实临风之玉树，照乘之明珠也”。他才貌冠世，玉树临风，沾了相貌好的光，被皇上“面试”而一眼看中。

然后，缪蟾平步青云，一步登天，累官至太子太傅、礼部尚书。

然后，经过三年观察，他被皇帝召为驸马，成为乘龙快婿。

然后，缪蟾与公主生下的两个儿子，也接连高中进士！

西浦村奇就奇在，村里出了缪蟾状元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历朝历代又出了好几个进士。

缪蟾生二子，长子君谟，次子君宝，均于宋庆宗咸淳年间，同登进士。

八闽天才如此结伴而来，成群结队，堪称一大奇景，令人叹为观止。



缪蟾传世诗文虽不多，有《应举早行》、《琼林赴宴》、《廷对谢恩》三首诗传世，但皆是其真情流露，字字珠玑。

一首《应举早行》，道出了早年苦读的辛苦：

半恋家山半恋床，

起来颠倒著衣裳。

钟声远和鸡声杂，

灯影斜侵剑影光。

路崎岖时凭竹杖，

月朦胧处认梅香。

功名苦我双关足，

踏破前桥几板霜。

这首七律既道出了缪蟾寒窗苦读与远行的不易，也蕴含着自己不辞辛苦为了远大目标的抱负。尾句“踏破前桥几板霜”，应是出自唐朝大诗人温庭筠诗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当然，缪蟾的诗中没有温庭筠的晨行寂寥，而是多了几分应举前的踌躇满志。



琼林宴，是为殿试后新科进士举行的宴会。始于宋代。宋太祖正式建立了殿试制度，即在吏部考试后，皇帝在殿廷之上主持最高一级的考试决定录取的名单和名次。所有及第的人于是都成了“天子门生”。殿试后，举行皇帝宣布登科进士名次的典礼并赐宴庆贺。由于赐宴都是在著名的琼林苑——设在宋京汴京(今开封)城西的皇家花园举行，故该宴有“琼林宴”之称。

缪蟾面对梦幻般的宋理宗赐以“琼林宴”，有感于即将到来的荣华富贵，曾赋诗《瑶林赐宴》一首：

席列绮罗陈玉食，

花簪冠帽映金绯。

情知宝贵荣华处，

深沐天恩雨露肥。



从西浦村“状元祠”中的进士榜上，我历数一下，在缪蟾前后，这个风光秀美的村子里，有宋一朝，除了缪蟾状元以外，竟还出了包括他两个儿子在内，一共十八个进士！

我不由得叹服人才学中似乎有那句话：天才都是结伴而来。细细咀嚼这句话，从时空上看，就可理解，为何独独某地在某个时期，会产生那么多的人才。

转出村外，我来到缪蟾千年前的手植大樟树“状元树”下，看着流淌不息的河水，似乎又有所悟。

福建人向来低调，许多河流都称之为“溪”。西浦村上游的犀溪与西浦溪，在此本已宽阔，汇合为更大的河流向下流去，依然叫北浦溪——也许就是这低调谦逊，成就了这里人才辈出。

当然，聚三河之灵气，撷山川之精华，本就是钟灵毓秀，必出才子了。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