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影天涯逆旅心

莫云涵

快递悄然而至。儿子竟记得这七月里父母相次而近的生日。轻轻打开包裹，给母亲的那个绒盒里，静静躺着一枚戒指，其上以古拙之形镌刻着传世的六字真言；而留给我的，却赫然正是最新款的大疆运动相机。我轻轻抚摸着这相机，心头那层柔软便被微微触动：平日独自在浪花澎湃的海岸，或是满目苍翠的村野中徘徊时，我屡屡恋恋回望那款相机，却从不曾动念买下，以为不过是轻浅的奢欲罢了。而今忽被这孩子以无声而温热的方式成全，才终于懂得，父母深埋于心底的无言之念，何曾逃脱得了子女剔透的灵心？

由中土的故乡迁徙至海南，确多半因小儿读书之故。此地骄阳似火，气候多变莫测，每逢骤雨挟卷着热带狂风而来，我便常想起送小儿穿行风雨去上学的情景，虽苦犹甘。后来我们终于在绿影婆娑的高校院内安了家。可这新居的树影斑驳、清风与浪息似乎仅作背景，心头依旧为儿子们那永远读不尽的学业、奔不完的前程，操持着一份不敢松懈的心。

所幸大儿业已安心于南方一隅，开始自己劳碌却实在的人生。但看着小儿案头上厚垒的复习书卷，我又不得不想到，这夏日过完，暑气渐渐消退之际，小儿便即将升高三。恍惚间，明年一场考试过后，他也会如迁徙之翼，迫不及待地飞去追寻自己的前途与前程了。原来养儿是一场无法逆转的旅程：耗尽千辛万苦栽育的果实，终有一天皆要挣脱枝头。空落落的天之涯，父母便只剩驻立原地，望穿岁月送走一个个曾经偎在身边的小身影——这无言的目送，是生命里最深重的痛和甜蜜。

夜色渐晚，携妻散步于海滩。暮光如胭脂涂抹了整个天空及海面，浮光跃金，目光尽头仿佛有两艘船，沿着不同的路途将要航向远方。浪花一层层缓缓覆上细沙，又急急退回大海，仿佛这周而复始的挽留与放手也带着万古哀愁。岸旁几株高高的椰子树并肩立着，被海风轻轻摇晃着飘拂的长叶——这风仿佛从无数个相似的傍晚吹来，它们摇落青果，而后再无迹可寻了。我们终究也如同椰树般经历着注定的摇落之轮回：无论多么苦心拉扯大的孩子，待到丰满之日，他们必振翅挣脱而去；“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残阳如血，慢慢坠入苍茫波涛之中，大海收起了漫天彩光，将一切都包裹入渐渐浓郁的暗夜里。身旁的妻子无端摩挲起那枚印痕入心的戒指；那坚硬的指环上真言铭刻处，定然藏着无尽护佑，这是生命链条上不尽的牵挂。椰影摇曳，天涯如梦，逆旅之心，终归于静默的守望。

无题

云外秋鸿衔尺素，启匣忽映南海珠。

阿母指间昆仑玉，真言六字转明河。

阿爷掌中沧溟目，曾映天涯万顷波。

少年知我烟霞癖，解赠青山入画图！

忆昔黄沙没驼踪，携家直指琼崖东。

椰风初拂课子夜，蕉雨频敲读书灯。

长儿已化垂天翼，振翎光动中兴城。

幼子今抱鲲鹏志，笔底欲卷千潮生。

忽惊流火催兰桂，高三门启剑将砺。

来年试罢龙泉啸，便逐长风辞椰翠。

落日熔金海欲燃，归帆散作星万点。

独立苍茫银滩雪，鬓浪翻飞玉沙湮。

君不见：

琼州碧浪翻雪处，千年尽是别离浦！

君不见：

海月空悬白玉盘，圆缺不照彩衣舞。

椰枝空垂翡翠帘，摇落青珠向谁边？

万古烟涛同一醉，我化双树立南天——

任尔飞槎入云汉，枝桠永刻碧琅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