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们这一辈吃过不少苦,却也在苦土里种出了会开花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像老织布机上的经纬线,寒来暑往,把霜雪与骄阳都细细密密地织进了岁月的布匹里。</p> <p class="ql-block"> 记忆里的冬天,总带着冰碴子的味道。十一岁那年数九寒天,我跟着哥哥进深山打柴。</p><p class="ql-block"> 绑腿没扎紧,一脚陷进过膝的雪窝,鞋袜裤管瞬间灌满冰冷的雪粉。寒气不是小猫爪,是细密的银针,直往骨头缝里钻。砍柴刀剁在冻硬的树干上,木屑迸溅,都裹着一层白霜。哥哥哈出的热气,在眉梢结成了冰溜子,一笑,就簌簌地抖。</p><p class="ql-block"> 回家的路有一段陡坡,坡底的松树撑开墨绿的大伞。哥哥在前掌舵,我攥紧树枝当“刹车”,身子拼命往后坠。雪粒子抽在脸上生疼。</p> <p class="ql-block"> 那次绊倒,棉袄袖子蹭着雪面飞滑,耳边只剩下风的尖啸,直到坡底的雪堆把我囫囵吞没。</p><p class="ql-block"> 哥哥冲下来,手忙脚乱扒开我脸上的雪。我们看着对方滚成了雪球,棉袄上沾满亮晶晶的雪沫,突然在呼啸的寒风里放声大笑。那笑声震得松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像撒了一把碎钻。</p><p class="ql-block"> ——后来才明白,那些被风雪冻得通红的脸颊,早就在时光的窖里悄悄发酵,酿成了暖。像母亲灶膛里煨熟的红薯,剥开焦黑的外皮,金黄滚烫的瓤儿冒着热气,烫得指尖发颤,却怎么也舍不得松口。</p> <p class="ql-block"> 十七岁的夏天,是被阳光烤化的。</p><p class="ql-block"> 玉米地一望无际,头顶的叶子织成密不透风的绿帐篷,蝉鸣浓稠得能拧出水。锄柄磨着掌心新生的水泡,每一次挥起落下,都牵扯着皮肉。汗珠子砸在干裂的土垄上,“滋”一声就没了影。</p><p class="ql-block"> 有一回实在累狠了,我把锄头往垄沟一插,仰面躺倒在滚烫的黑土上。瓦蓝的天幕上,云絮像刚弹好的棉花。</p> <p class="ql-block"> 一只花蝴蝶停在金黄的玉米须上,翅膀上的斑点像撒了金粉。邻垄的春杏姐扯着嗓子唱起语录歌,跑调的尾音被风吹得忽高忽低。我也跟着哼起来,哼着哼着,掌心的疼竟被那不成调的歌声揉散了。</p><p class="ql-block"> 那些磨破又结痂的茧,后来都成了掌纹里隐秘的暗记,摸上去粗粝,却沉淀着土地的体温。</p><p class="ql-block"> ——就像夏夜的打谷场铺满松软的稻草,我们躺在草垛上数星星。二柱子指着银河说,牛郎星每年都在河边磨斧头,就等着劈开云彩见织女。那些被烈日晒脱了皮的脖颈,最终都化作了星光下凉津津的笑谈。</p> <p class="ql-block"> 二十一岁的秋天,藏着件“要鞋不要命”的傻事。</p><p class="ql-block"> 妈妈拿出攒了半月的工资,给我买了双锃亮的全牛皮皮鞋——那是我工资全额上交年代里,第一件属于自己的“奢侈品”。半夜里我偷偷爬起来,借着窗缝漏进的月光端详它。牛皮的纹理像溪水漫过卵石滩,指尖抚过鞋头,能触到一种硬挺的温润。</p><p class="ql-block"> 我翻出妈妈的黑鞋油,用食指蘸着,一点一点抹匀,像给娇嫩的脸蛋敷雪花膏。软布擦过,鞋面渐渐泛起镜面般的光泽,连窗台上的月光都被它吸进了鞋帮。</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出门前,我对着水缸照了又照,皮鞋叩击地面的“嗒嗒”脆响,让我觉得自己能踮着脚尖走进云端。</p><p class="ql-block"> 可老天爷偏要作弄人。半路上,瓢泼大雨毫无征兆地浇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崭新鞋面上那一刻,我几乎是本能地弯腰,飞快地脱下鞋,紧紧揣进怀里,赤脚踩进了浑浊的泥水里。碎石硌着脚心,泥浆裹着碎玻璃碴,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混着雨水往下淌。</p> <p class="ql-block"> 但我捂着皮鞋的手始终坚守岗位,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p><p class="ql-block"> 冲进单位时,校医一边用碘酒给我擦伤口,一边直摇头:“傻丫头,你这是要鞋不要命啊!”我看着脚腕上蜿蜒的血痕,又低头看看怀里那双纤尘不染、依然闪着润泽光芒的皮鞋,忽然就扑哧笑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后来,脚背上那道疤长成了细密的纹路。每次摸到它,那场暴雨里的狼狈和怀里那份沉甸甸的、近乎发烫的守护感,便无比清晰地涌上来。那皮鞋的温热,像揣着两块小小的太阳。</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那些日子啊,就是老织布机上千丝万缕的经纬。苦是纬,乐是经,密密匝匝,织成了我们独一无二的岁月锦。</p><p class="ql-block"> 秋收后的田埂上,我们用稻草扎人形,给它戴上破草帽,腰间系上从褪色红旗上剪下的布条。风吹过,稻草人哗啦啦地响,像在笨拙地朝我们挥手;就像我二十一岁秋天脚背上的伤疤,最终长成了皮肉的一部分,如同岁月给那段记忆打上的、一道结实的针脚。</p><p class="ql-block"> ——如今走在平坦的水泥路上,看着孩子们背着崭新的书包,穿过恒温的教室,那些遥远的声音和触感总会不期而至:雪坡上俯冲时的风声呼啸,玉米叶子扫过胳膊的刺痒,还有暴雨中光脚奔跑时,怀里那双皮鞋传来的、那份实实在在的、沉甸甸的温热。</p> <p class="ql-block"> 那些被风雪冻红的脸颊,被烈日晒脱皮的脖颈,被饥饿啃噬的肠胃……</p><p class="ql-block"> 原来啊,时光这口老酒窖,把它们都悄悄酿出了回甘。不是我们不识苦滋味,是苦根里扎扎实实长出来的那点甜,才最入心入肺。像老树根下悄悄冒头的蘑菇,在潮湿阴冷的暗处,也能撑开一柄柄小伞;像灶膛深处埋着的火星子,哪怕蒙了灰,轻轻一拨,暖光就重新亮起来。就像山坡上的蒲公英,被风吹散了多少回,春风一唤,又能把整个山坳染成绒绒的白。</p><p class="ql-block"> ——我们这一辈,早就学会了用爽朗的笑声给生活的伤口缝上花边,用彼此的体温把冰冷的苦难一点点焐热,焐到它们都变成记忆深处亮晶晶的碎片。往后的年月里,这些碎片时不时就跳出来,像暗夜里的萤火,不声不响地,就照亮了脚前一小段路,也照亮了心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