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运人生（中）

刘丹（广州）

原创·纪实作品图片来源/网络 意外押车：龙州站体验兄弟情 每年12月至来年3月，是南宁柑橘的收获季。 天阴着，像块浸过水的包袱皮，想要包裹住赵孻仔的万千思绪。他站在火车站对面的朝阳旅社的门口，看着一个个操北方口音的人，被一群群极尽讨好之能事的本地人追随着，赵孻仔才意识到，押车的活，早就被一帮又一帮固定的本地人群所垄断了。 一连七天，每天朝九晚五，赵孻仔都到朝阳旅社的门口来“报到”，他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听着。没人注意他，更没人同他搭讪。 有一天，一群人围着一个50多岁的北方汉子，“老孙老孙”地叫着，赵孻仔想，这位大概就是萍姐说的老孙了。他跟在那群人的后面上楼，从而得知郑州老孙住在几号房。当人们把老孙的住房挤得水泼不进，针插不入的时候，赵孻仔往回撤了。那一天，他牢牢记住了，柑橘腐坏率是老孙的一大心病。 几天后，赵孻仔在五里亭的果菜公司等到了前来办事的老孙。在朝阳旅社的那堆“人精”丛中，根本轮不到赵孻仔说话。如今在果菜公司就不同了，赵孻仔轻易就有了与老孙一对一的说话机会。 在业务科开了单的老孙咕哝着：“广西柑橘过了黄河，不坏掉一半我就烧高香了。” 跟在老孙后面走出来，赵孻仔怯怯地叫了声：“老孙，或许，我可以降低柑橘的腐坏率。”老孙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赵孻仔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把柑橘叶，叶片上还沾着一些新鲜的泥土。“我在乡下插队时，老乡挑柑橘到县城去卖，都用井水浸过的柑橘叶，盖着箩筐上面的柑橘，这样就能给柑橘保鲜。我可以到附近的农村去采摘几把柑橘叶，盖到每个箩筐的上面。您放心，我摘柑橘叶不收工钱。”赵孻仔说到这里，又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那上面有条棉线的下半截泡在瓶子里的清水中。“这是我用墨水瓶自制的湿度计，它可以显示车厢里湿度的大小变化。” 他告诉老孙，如果棉线结霜的话，说明车厢里太潮，得把通风的窗口开大两指；要是棉线干得发脆，那就用一把柑橘叶蘸着水桶里的水，往水果筐上持续不断地洒水。 赵孻仔的这番话，让老孙的眼睛亮了。他见过无数说自己能熬夜能打架的，却头回见有人带着柑橘叶和墨水瓶来揽押运活的。老孙拍了拍赵孻仔的肩膀，说：“这个车皮的柑橘我让你来押运，如果柑橘腐坏率下降了，以后我还找你。” 赵孻仔为这意外差事的获得，一时激动得话都说不囫囵了，他先是说“好好好”，后又说“行行行”。老孙当即把货场及车皮号等事宜，统统写在一张纸上，交到赵孻仔的手里，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 朝阳旅社里，那些还在嚷嚷自己有力气的汉子们不知道，让他们输掉这趟押运机会的不是力气，而是浸在柑橘叶里的南方水汽，是藏在墨水瓶里的插队岁月。 …… 　　接下来得准备干粮，准备水壶。买干粮时赵孻仔不舍得买肉包子，他买的是比肉包便宜很多的老面馒头，外加几块愣头愣脑而又齁咸齁咸的榨菜。水壶买了只特大号的，事先，他听押运老手们说，货车不像客车车厢有加水的茶炉，押运人只有等货车靠站等待重新编组时，才有可能到站台边上去，在一长溜为方便客车乘客下车洗漱的自来水龙头前，抓紧时间给水壶加水。人们叹息着：“要命的是，有时候货车行走一天一夜，都不见得会靠站。”押运人对“滴水贵如油”的体会，那真的是刻骨铭心。 心思缜密的赵孻仔觉得，现金粮票不可少，电筒、小刀、手纸，是方便生活不可或缺的奢侈品，也只能咬牙买下。最后，听从行家的建议，赵孻仔购备了一把30公分长的鏍丝刀。“万一有人谋财害命时，可做防身保命用。”尽管行家这话让赵孻仔后背发凉，但他把螺丝刀带回家的时候，心里有了几分笃定，更有了几分胆气。 老孙那天特地交待过赵孻仔，遇到有人打劫货物，先保人身安全。货物可以让人劫去，箩筐务必留下。买家收货以件数为准，被劫匪劫去货物后，箩筐数就是收货的重要凭证。 收拾行装时，那把扎眼的螺丝刀，被他用几件衣服层层包裹着，赵孻仔不想被父母看到后，从而引发他们深深的担忧。 时值年根，在南方都已经很有寒意了，在北方更得穿冬衣了吧？赵孻仔没有棉衣，因为南宁的冬天很短，扛一扛天就暖和了。还没挣着钱，他不想投入太多的成本。仗着自己年轻不怕冷，赵孻仔打算就穿那件旧卫生衣去出这趟差。 谨记“笨鸟先飞”这个古训，比开车时间早了好几个小时，赵孻仔就来到了被当地人叫做龙州站的货运站场。找到了发往郑州的那节货运车厢，按照老手们提供的经验，赵孻仔首先把车厢外面挂着的货单给拿下来。那上面写有货物名称，抵达站点的信息，极有可能为劫匪们提供按图索骥的方便。拿下那个小卡片，就得把那十二万分紧要的标签小心收藏起来。它既是自己作为押运人的身份证明，又是到达目的地交接货物的重要凭证。有了它，到停靠站的调度室去询问发车时间，人家才会搭理你。 还有好心的行中人告诉他，货车不是一口气从始发站开到终点站的，途中得在大站停下来重新编组。不同目的地的货车将在重新编组后，改由另外的火车头牵引着它们各奔东西。在等候货车编组的时候，一定不能让所押的车皮远离自己的视线。理由不言而喻：一怕有人偷东西，二怕货车开走。一旦出现货车已经驶离车站，而押运人不自知的情况，押运人就得买快车客票提前赶到下一站，去等候货车的到来。这种情况会让押运人极其懊丧，因为买客票追赶货车，就是增加成本减少收入的蠢事。 　　那天赵孻仔在站台帮着装货的人清点完件数，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叫自己的名字。声音是从30节车厢的前面传来的，他赶紧钻出车厢，来到站台上四处张望。这时，叫他名字的那个人，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那样，猛地站在了他的面前。赵孻仔定睛细看很惊讶：“六哥，你怎么找到了这里？” 六哥说他下班回家没见到赵孻仔，父亲说老十今天去押车，这是他第一回干这个活。六哥一听，赶紧跑到龙州站，为的是给赵家老十送行。眼见老十身上衣正单，六哥二话不说，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衣，用不容反驳的口吻说：“穿上！” 带着六哥体温的棉衣上了身，立刻让赵孻仔从头暖到了脚。心里的热流奔涌到了眼里，赵孻仔的眼窝热了，却又赶紧将眼光望向别处。六哥摩挲着他的头，说：“你长这么高了，我背不动你了，你孤身一人出远门，一定要注意安全。” 赵孻仔颤着声答：“我知道了，谢谢六哥，你快回去吧。” 那天，六哥在站台上陪着他的十弟，直到货车喘着粗气，缓缓离开龙州站往北开去。赵孻仔从车厢缝里伸出头来，频频向站台上的六哥招手。直到六哥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芝麻点儿，最后完全看不到了，他才缩回到车皮里。 等到赵孻仔把带去的那袋馒头吃完，货车抵达郑州。与收货方办理交接手续，经对方查验，由于一路上得到精心的照看，这批柑橘的腐坏率居然还不到10%，比先前高达35%的腐坏率降低了25%！收货方热情周到地让赵孻仔到食堂吃了一顿热乎乎的饭，安排他到单位招待所去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就是阳历新年。拿着70元的押车报酬，赵孻仔心花怒放！在当时人们月工资只有30多元的年代，赵孻仔一下子就赚到了别人两个月的工资，相当于一个科级干部的月收入，这怎么不让他喜出望外呢？买了张回南宁的5次特快座票，他心急火燎地急于回家，急于去见老孙，他希望能够再继续接下一单押车的活。 5次特快驶离郑州站的时候，满城响起了迎新年的爆竹声。这时，他才记起了地理书上对郑州的概述：河南省会，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和华夏古文化的摇篮之一。5000多年前的仰韶文化时期，这里已成为人类活动的中心。 …… 没能去看一看8000年前的裴李岗文化遗址，没能去尝一尝郑州久负盛名的胡辣汤——赵孻仔很遗憾。继而，他在心里宽慰自己：不是还会有下一次押车机会吗？到时一定去看古迹，一定去吃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