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 困

谷岚

作者自录

　　六月的天空是白云和乌云的战场。

它们派出各自的侦察团、哨兵，日夜互相监视、试探，时不时就展开一场你来我往的大战。千军万马直杀得烟尘滚滚、天昏地暗。

栾萍毫无征兆地赶上了一场。

这天是周日。当她加完班从城区乘公交回到镇上时，从左边车窗上方看到了满天的白色云山正在被黑色云山急速遮挡，并往天空深处驱赶、围歼。

她没有带伞，心里不免有些担忧。

当她在小区门口下车时，车外已是一片滂沱。

她用从学校带来本是想遮挡阳光的印着驾培福利"三选一″的塑料小圆扇遮在头顶，但在出车门跨上站台的一瞬间，肩背衣裙还是被雨淋透了，纱质布料立即紧紧贴在了皮肤上。

站台雨棚下已被一辆电瓶车和一辆摩托车挤满。两个戴着一黄一红安全帽的男子坐在不锈钢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谈话。

雨下得很大，马路两边已有了积水，雨珠在水面上放肆地击打出一片瞬消瞬长的密集水泡。

栾萍和两个"工人叔叔"互相打量了几眼。他们没有挪车让位的意思，栾萍也很识趣地抱着双臂在站台雨棚一头站下了。有个容身之地先避一下，也好过立即冒雨跑一两百米淋成落汤鸡赶回家的好。

 "工人叔叔"一边"咝咝″地抽着烟，一边用方言谈着话。栾萍完全听不懂，也没兴趣听懂。

她背过身看着站台后面的一片草地。

牛羊最喜欢吃的一种带节茎的青草在雨中显得更加青翠、肥嫩；葎草喜欢纠缠、攀爬的嫩茎的茸毛上又挂满了一层细密的小水珠。

上次这样欣赏葎草已是去年的秋天了。

露水一样的缘分她终是做了了结。

第二次断联又已将近一个月。他说拉黑、删除"有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她当时听了心里想，人们评论男人的出轨也是用的这句话啊……

栾萍看不透这个男人。为洁身自好，也为了保存自己有限而珍贵的情感和精力，她不再对此执着——别人的丈夫，是好是坏，对她能有什么影响呢？

雨水顺着站台下滑式的弧形不锈钢雨棚边缘往下落，像是临时挂了一幅水晶珠帘；落在地上，很快就在地砖的凹陷处积起一滩清水。水面上均匀地绽放着一排小水花，仿佛是特地给水晶珠帘镶上的一层落地吊坠。

栾萍喜欢这种晶莹、透亮的雨水，因为这总是让她回想起以前夏天在老家那种赤脚踩在草地上水洼里的场景:

一步一"哗啦″。清凉而丰沛的雨水和有些柔软又有些尖硬的草地上下协作把脚上的污垢擦洗得干干净净。脚丫也显得特别白嫩，几乎每一步都与水花完美融为一体——所谓"一步一莲花″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和状态吧。

一二十分钟过去，雨仍然没有要停的意思。栾萍想起儿子说明天就回来了，那就有一两个月不用像现在这样被困在家门外，就能有人给自己送伞了……

栾萍在百无聊赖的等待中又想起今天刚上公交时看到的那只小飞虫。

它长着一毫米宽两毫米长的米白又略带点灰褐色的小身体，头部下方两侧各长着一大一小两片与身体同色的翅膀。

栾萍想像它也许试着朝窗外飞了无数次，现在已精疲力竭，所以翅膀也只是半开半合地耷拉着。它已经没有力气再飞了，只能尽力趴附在车窗上。

小虫子原地不动攒了一阵子力气，忽然缓慢地往上爬了一小段距离就又一动不动了。

栾萍很担心它体力不支掉下来。

虽然在她看来，车窗玻璃从上到下也不过一臂的距离，可对于小飞虫来说，它现在无异于被困在万米高空的绝壁之上，一旦坠落，窗台就会是让它粉身碎骨的一条岩石栈道。

栾萍又一次共情到作为弱小动物生存的艰难、生命的脆弱。也许就因为今天一次跟随气流的飞行，它误进了开门上客的公交车，就再也没有机会看到明天初升的太阳，再也不能飞过草地、穿过树林去跟小伙伴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正当栾萍在心里为小飞虫emo的时候，公交车停了下来，又一站到了，前后两个车门"哐啷″一声全打开了，人们上上下下，顿时热闹起来。

小飞虫似乎被这动静惊到了，它猛地离开玻璃飞了起来。"还折腾啥呢？开着空调司机也不让开窗，你还有这脑力精准找到门口飞出去？″

小飞虫一离开玻璃就变得模糊不清，很快就不见了踪影。栾萍诧异地往它消失的方向搜寻，她这才意识到小飞虫其实一直是在窗外！而她一直以为它被困在车内！

栾萍一时有点难以接受:自己刚才感情那么丰富的内心戏竟都是自导自演、自作多情？刚才究竟是谁以为谁被困住了？究竟是谁在同情谁？没准小飞虫内心刚才也以她为悲情主角上演了一出好戏呢！

所以当栾萍又看到前座上趴俯着一只飞累了的金龟子的时候，她内心再无波澜。

时代在肆意地发展，生物在探险中适应。

偶尔离开熟悉的大自然的风、水、阳光和花草、树木，来到这玻璃、钢铁、塑料、电气和人类组成的可移动的密闭空间里，它没准也能与人和谐相处，安然地完成这次探险，为短暂的虫生积攒一次可以在同伴们面前显摆无数次的意外之旅呢。

　　半小时过去，雨还是没有停。

"哧一一″、"哧一一″ ，两位工人叔叔已站起身把烟头扔进路边的积水里，他们推出各自的车骑离开了。

栾萍看雨也下小了些，于是她再次把扇子挡在头顶，把装着手机的餐包紧紧夹在腋下，踮着脚尖避开水坑朝小区大门口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