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岛屿》

不老松

《心上岛屿：海南行记》

三十年前，我和老伴带着八十岁的父亲与七十多岁的母亲，乘飞机前往海南。这是父母生平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踏足南方，第一次见到大海。老友胡纬铭、张建梅夫妇专程到机场迎接，安排我们入住金海岸大酒店。翌日，他们驱车带我们前往三亚。车沿中线疾驰，五指山如巨掌擎天，万泉河似碧绸绕翠。抵达三亚后，海军榆林基地的首长们热情接待了我们，不仅安排参观战舰，还让我们六人住进基地招待所。当夜我们便领略了海边夜景，次日又在海滩尽情游玩拍照。新奇的一切，让父母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早餐后，首长派专车专人陪同游览。在鹿回头，听罢猎人追鹿化仙的古老传说，父亲凝望山下烟波浩渺的海湾，若有所思；天涯海角处，母亲轻抚刻字的巨石，喃喃道：“真到了天边了……”

亚龙湾被誉为“天下第一湾”。阳光洒落海面，泛起细碎晶莹的光芒。父母缓缓脱下鞋袜，将双脚探入细软的海沙，感受着大海温柔的抚摸，脸上瞬间绽放出孩童般的纯真笑容。父亲生于清末，十三岁便当学徒；母亲生于民国初年，九岁就被迫进入日本人的纺纱厂做童工。生活的重担曾压得他们喘不过气，连抬头看天都是奢望。谁能想到，暮年竟能乘飞机跨越千山万水，来到这辽阔的南海？面对眼前美景，他们苍老的面庞写满惊奇，仿佛凝固的雕像，无声诉说着对美好长久的渴望。下一秒，却又喜笑颜开，眼中闪烁的光芒，盛满对当下的珍惜与对生活的感恩。我瞥见父亲悄悄背过身，拭去眼角泪水——那泪水里，藏着岁月的艰辛与此刻的感动。母亲久久凝视着无垠的蔚蓝，肩膀微颤，内心的波澜难以平息。这未曾见过的广阔，给予他们最温柔的慰藉。

走着走着，父亲目光投向海面飞驰的快艇，执意要坐。我担忧他年迈体弱，连连否决，他却执拗如孩童，只得依从。快艇离岸如箭，艇首高仰，艇尾似要沉入碧波，在浪尖跌宕疾行。海风呼啸，雪白的浪花猛烈拍打衣衫。我紧挨父亲，生怕他承受不住颠簸。谁料他竟对着浩瀚大海高呼：“痛快！这才叫活过一回！”那洪亮的声音穿透海风，仿佛向所有过往困顿宣告一场迟来的凯旋。之后我们乘上观光潜艇，父母的脸颊几乎贴在舷窗上。幽蓝深海中，斑斓的珊瑚礁丛如梦幻花园，奇异鱼群无声穿行。他们静静张着嘴，贪婪地凝视这平生未见的仙境，如同初识世界的婴孩。

扶他们踏上码头，眼中兴奋未褪。那一刻我忽然彻悟：心若未衰，人间便永远有未识的蔚蓝，容许你我扬帆破浪，淘洗出岁月深处的天真。在亚龙湾希尔顿酒店如茵的草坪上，青年们姿态各异忙着留影。老父亲静坐片刻，忽然仰面倒在青翠之间。这举动惊得我们同行七人与周围游客心头一紧，慌忙扑去。近前俯身，他却悠然道：“也给我拍几张吧。”众人愕然相顾，旋即爆发出大笑——那是惊魂后涌上的暖流。原来生命潮汐，从不拒绝一颗向往澎湃的心；只要它依旧向着无垠搏动，岁月的深邃之蓝便只是托举浪花的臂膀，将未曾倦怠的灵魂，推向一重又一重崭新的天边。

游完亚龙湾，我们又陪父母专程探访南山与大小洞天，赴一场与青山的约定。甫入山门，绿意如潮涌来。连绵峰峦被浓得化不开的苍翠覆盖，参天古木枝桠交错，织成巨大的碧色穹顶。行走其下，仿佛被无垠绿海温柔环抱。山间小径蜿蜒，草木芬芳清冽甘醇，涤荡肺腑。清脆鸟鸣不知从何处传来，缝缀着山林的宁静。父母虽已高龄，步履却在满目清凉中格外轻快。父亲拄杖辨识路旁植物，母亲不时抚摸斑驳遒劲的树干，感受岁月刻下的纹路。山风拂过林梢，沙沙作响，送来阵阵凉爽。他们舒展的笑意，是青山绿水间最动人的点缀。沿石阶缓缓上行，满眼深深浅浅的绿。阳光穿过浓密叶隙，在湿润苔藓和蕨草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回望来路，层峦叠嶂如翻滚绿浪，绵延至澄澈天际。南山不语，只用漫山绿意拥抱着我们。看着父母绿荫中安然前行的背影，心底暖意融融——往昔他们牵我看世界，如今我伴他们走入这青翠的诗行。

行至大小洞天，海天豁然开朗。澄澈碧空与浩瀚汪洋在远方交融，界限消弭，只剩一片辽阔。母亲望海而笑，眼中闪烁孩童般的纯粹欣喜；父亲静立一旁，任海风拂面，眼神悠远。最牵动他们目光的，是海岸边星罗棋布、鬼斧神工的礁石群。它们饱经风浪雕琢，姿态万千：或如踞地雄狮，或似温驯巨象，更有奇石如撑开巨伞的灵芝。这些沉默的时光见证者，瞬间点燃了父母拍照的热情。父亲在一块形似巨鳌的嶙峋礁石旁，努力挺直微驼的背；母亲则倚着纹理如画的岩壁。他们不厌其烦地寻找角度：“这块像老寿星！”“给我和这海浪拍一张！”彼此搀扶着在湿滑礁石间小心挪移，只为留下与古老海岩并肩的身影。粗糙礁石肌理衬着他们饱经风霜的笑颜，快门每一次轻响，都是将山海之韵与暮年欢欣一同定格。凝视父母专注选景、彼此整理衣襟的身影，暖意盈怀。惟愿光阴仁慈，容我多些这样的相伴。这一程三亚之旅，是山海壮阔的邀约，更是礁石为证、爱意深浓的亲情画卷。

一整天步履不停，计步器悄然跳过三万步。我屡屡劝歇，父亲却倔强摆手：“不累，这点路算什么！”他那双走过近一个世纪的脚，踏着异乡温热土地，竟走出了少年般的不知疲倦。直到暮色四合，月轮初升，才返回招待所。出乎意料，首长们竟仍在等候共进晚餐。父亲感动得无以言表，只能连连作揖致谢——那深深弯下的腰身，是老人最朴拙也最郑重的谢意。

第四日辞别热情的首长与三亚的碧海银沙，老友夫妇驱车带我们游览兴隆、陵水猴岛。至万宁东山岭，他们体贴地请广播暂停缆车，让父母安稳上下。缆车悠悠上升，父母紧握扶手，俯瞰脚下葱茏山谷与远处闪亮的海，眼神交织着新奇与一丝紧张。最后一日在海口，我们流连于骑楼老街斑驳的南洋风情，品尝了文昌鸡的嫩滑与清补凉的沁甜。短暂的七天之旅结束，老友夫妇送我们至机场。二老谢过友人，我们登上回程的飞机。引擎轰鸣，将椰风海韵抛在身后。父母靠着舷窗，久久凝望舷窗外渐渐缩小的岛屿轮廓，仿佛要把这七日的色彩与温度，用力刻进眼底。

回到北京，父母兴奋了足有一个多月，逢人便滔滔不绝。那短暂的海南之行，仿佛浓缩了一生的惊奇与喜悦，成了他们晚年炉火旁最闪亮的珍藏。

三十年光阴无情流逝，父母的身影已渺然无踪。当年首长与老友的笑语犹在耳畔，而人世间，早已几度星霜流转，物是人非。如今我也七十有六。岁月如南海之潮，退去时卷走了太多，唯独带不走那七日的暖光。只要闭上眼，它便在我生命幽蓝的深处永不止息地涌动，成为灵魂最深的锚点，在人间风浪里，系住我漂流的孤舟。

人生行至暮色苍茫，方知最沉重的思念并非嚎啕，而是寻常光影里再也无法触碰的温度。它们无声，却深如海沟；它们细小，却重过山峦，最终在心上沉积成一片再无人迹的、温热的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