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

无隅斋主人

暑气日深，空气里已经没一丝风了，浓稠得仿佛凝固了的浆糊。青石板路在日光下蒸腾起灼人的热气，烫得狗儿都寻不到一处可以趴卧的地面，只得伸着舌在墙根下喘气。蝉鸣却嘶哑着嗓子，不知疲倦地吼叫，高亢得似乎要刺破天空。墙角的扁豆藤也蔫了，叶子卷了边，如同被抽干了魂魄的萎靡老人。院子角落那棵老槐树，树冠像巨大的绿伞撑开，树下的阴影里，几个孩子挤作一团，却依旧汗如雨下。汗水顺着脊梁沟蜿蜒爬行，如同细小的虫子蠕动，又痒又黏。

小暑节气，人们也自有消暑的妙法。竹夫人——那竹子编成的圆筒，轻巧地横卧在床席之间，人一躺下，便如依偎着一泓清凉的泉水，惬意无比。更有那刚从深井里提上来的西瓜，瓜皮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水珠，在院中石阶上“砰”地一声裂开，露出鲜红欲滴的瓤儿。孩子们围作一团，争抢着捧在手里，牙齿一碰，沙瓤瞬间崩裂开去，清甜的汁液霎时溢满口腔，那凉意顺着食道直往下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浸透在冷冽甘泉里了。

"卖冰棍来，三分一个五分俩…"午后，巷子里隔三差五传来了卖冰棍的吆喝声，声音拖得又长又亮。卖冰根的老者赤着上身，肩头搭着条被汗水浸透的毛巾，背上脊骨凸起，如同蜿蜒的山脊，汗珠在皮肤上滚落，如同山脊间流淌的小溪，映着日光。他破旧的自行车后架上托着一个笨重的木箱，箱里冰块已融化大半，只余下些碎冰在浑浊的水里沉浮着。老者步子沉重，每一步踏在石板路上，箱里的水便哗哗作响，仿佛是他疲惫不堪的叹息。

孩子们闻声，早已争先恐后奔涌而出，而只有家境殷实人家的孩子才能买得起。递上几枚硬币，老者小心翼翼地掀开箱盖，一股清凉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取出冰棍，孩子则急不可耐地塞进嘴里，贪婪地吮吸着那稀薄而短暂的冰冰甜甜凉意——那凉意如此微弱，却又如此珍贵，宛如盛夏里倏忽掠过心尖的一缕清风。而大多数孩子则只有眼巴巴地看着的份，关系好的让给你舔一口，多数孩子贪婪的舔舔嘴唇，想象着那冰凉的人间至味。

卖完了冰棍，木箱渐渐空了，老者的吆喝声也渐渐远去，消失在巷口。他单薄的身影摇摇晃晃，那空木箱也仿佛背负着整条巷子的暑热与沉重。他脚下那滩水迹在烈日下迅速缩小，蒸发，最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湿痕，像一段被遗忘的旧事。暑气却愈发浓重，似凝滞的铁块，沉沉地压在人身上，使人连呼吸也觉沉重，仿佛肺腑里也填满了滚烫的砂砾。

古人说“腐草为萤”。夏天里，草叶在酷烈日头下枯黄、腐烂，却无人知晓，那些腐草深处，竟悄然酝酿着微小而奇妙的生命。待到夜风微凉时分，点点萤火便会从草丛深处悄然升起，悠悠然浮游在夜色里，仿佛是天穹坠落人间的星子，又似腐草不甘寂灭而迸发出的微弱光芒。萤火虫的光亮，如针尖般细小，却固执地刺破夏夜的浓黑，微弱却倔强地闪烁着，宛若在幽深之处低诉着生命不息的密语。

白日里，那些草叶衰败了，委身于尘土；然而萤火虫却于幽暗处，默默亮起灯盏。小暑是热到极致的时节，却也孕育着微小而璀璨的转化——草腐虫生，原本便是生命无声的周而复始。昼间酷热如炉，万物煎熬；夜里，却有新生的光点飘忽，微弱却坚韧地宣告着：毁灭与重生的界限，本如草叶与萤火，不过咫尺之间。

我于是每每记起：我们每度过的酷暑，都像熔炉中烧炼的矿石；那被烈日榨干又委顿的草叶，便是它暗地里悄悄蜕下的灰烬——而最后那流萤，却正是灰烬深处涅槃而出的，生命的星火微光。

这微光虽然柔弱，却足以照亮我们心头的幽径；它告诉我们，生命即使在被烤灼得最焦枯之时，依然在泥土深处埋藏着重新发光的密码——腐草深处，自有萤火幽幽升起。

☞【文/摄影】王翠军，号山里人，别署无隅斋主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出生于河北行唐县域中北部丘陵地带的一个小山村。自幼喜爱书画艺术，其书法宗汉碑法度，取摩崖气象，尚简书意趣，突出线条的苍茫和结体的真率，平正中求奇肆，典雅中见野趣，逐渐开始构筑自己的艺术语言。绘画注重以书入画，把揭示事物的内在神韵作为艺术追求，摒弃华艳，唯取真淳，讲究绘事后素、返朴归真，以直抒胸中逸气。每一次快门，都是一次对生活的独特解读。兴之所至，行走乡野间、探访古村落，沉浸民俗中，用眼睛观察，用心灵感受，用镜头捕捉瞬间的美好，触动一颗或几颗向善向美的心。现为中国民俗摄影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摄影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文艺志愿者协会会员，河北省文联＂推精品、推人才＂工程重点推介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