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纸飞机再也飞不回我手里

Sally

记忆里的外公对家里的小孩子永远带着一脸慈祥的笑容。他以前是算命的但是从来没有给我算过。他买六合彩的时候会认认真真做笔记并且画整整齐齐的八卦图，但是他从来没有因为六合彩发过财，总是赢了又输掉。我的妈妈和外公很像，他们都是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妈妈是外公的第二的女儿，后来生病了导致手脚行动不便辍学了。听妈妈说以前有一个军医说可以治好妈妈的病，但是需要花费数千元。那个时候家里正准备盖楼房给姐姐招女婿，于是治病的计划就这样搁置了。

我的爸爸是我爷爷奶奶的第4个孩子，他们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儿子。但是这孩子第8个月的时候腿站不起来了，医生说得了小儿麻痹症，这件事也成了爷爷心底最大的伤痛。爷爷在70多岁生病住院的时候一直念叨的就是八组的那个谁谁谁的孩子和他的儿子得了这个病，那一批疫苗在船运的时候泡在水里了。

我的奶奶和外婆都是那种特别勤劳和朴实的妇女，相比之下我的爷爷和外公都是很松弛的多。小时候我的外婆来我家挖莲藕，旁边的伯伯说，“这嘎老巴子真是能干，挖偶气都不带喘的。”外公也挖，但是没有一个夸外公的。外婆就一个劲地挖也不讲闲话。记忆中外婆总是在家，不是下地干活就是在家做饭，而外公的生活却是潇洒许多。他在外面抓泥鳅和虾，赚的钱就去打牌和买六合彩，每天下午到饭点就回家。真是父懒则母苦。但是我的外婆好像也不觉得委屈，她老了走不动了还想着要给外公洗衣服。外婆住院的时候外公去照顾她，外婆拉裤子里了外公也不及时给她换，就跟别人热火朝天地聊打牌和买六合彩，外人都说跟这种男人是怎么能过一生的。但这次外公走了外婆却是很伤心，神志不太清醒的她守在外公的旁边，从大哭到无声抽泣。外公的一生是向善和豁达的，善者魂善，此刻也能魂归自然了。

女人真的是很坚韧强大的生物。我的奶奶给我的爷爷生了5个孩子，怀孕的时候也跟着爷爷下地干活，对此我感到非常震惊。特别是我自己在怀孕生了1个小孩后更是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那个时代的女人是真的太苦了。70年代是集体经济的时代，到1978年2.5亿农民人均收入不到100元，农民超负荷劳动但却处于绝对贫困状态。

我的爷爷人称王麻子，家中老二，从小不爱读书钟爱放牛。爷爷和他的牛感情很好，记忆中早些时候他都是骑着牛回家的。后来有一次他从牛背上摔下来了就再也没有骑过牛了。爷爷的哥哥爱读书而且也很会读书，后来很不幸出车祸去世了。听我的爸爸说他是一个书呆子，而且他和爷爷不一样，他特别爱干净。每次他下地干活都能保证衣服干干净净地回家，哪怕去田里插秧最后也是穿着白衬衫干干净净地回家，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的奶奶很小的时候过的很幸福，生活条件还不错。她的爸爸是一个道士，但是道士传男不传女，后来奶奶也没有能学到这门本事。后来发生了文化大革命，奶奶一家被批斗成了地主，他们被赶到了牛棚里居住。要不是被批斗成了地主的女儿，奶奶也不会看得上我的爷爷。听别人说奶奶年轻的时候很好看，确实，我的奶奶一直快90岁的时候皮肤也是相对同龄人更加紧致光滑，她生的孩子也都随她。奶奶还有一件令我震惊的事情，她在19岁前一直以为自己是男儿身因为在此之前她都没有来过月经而且她之后的月经周期是2年。奶奶的命还是很硬的，她的母亲9岁生病去世了，父亲文化大革命期间没有熬过去也生病去世了，曾经有一个后妈和一个异父异母的妹妹也没有能熬过那个时期也生病去世了，而只有她坚强地活了下来。

听妈妈说我刚出生的时候爷爷得知我是个女儿很失望，我的妈妈住院回家爷爷放了一架很小的鞭。而奶奶却是非常稀罕我，常常吃饭的时候也是把我一只手抱在怀里。而爷爷之后越来越喜欢我是因为他发现我好像有点会读书。听我的妈妈说小时候我从来不让她背因为摔过一次，而我每次跟奶奶一起的时候都是被奶奶背在背上的。

奶奶虽不识字但脑子却很聪明，她说话的时候出口成章还会很多成语而且她还记得共产党的口号是不怕牺牲。听姑姑讲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奶奶也会想办法给自己的孩子们做各种好吃的。小时候家里开小卖部，我的妈妈都是用笔记下别人赊的账而奶奶却都是用脑子记的。奶奶快90岁的时候眼睛看不见了脑子都依旧和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她说话的语速和她敏捷的思维和年轻时候一样。有我们村从外地回来的伯伯过来拜访奶奶问她是怎么保养的，奶奶说就天天干活哪里有保养过呢。奶奶在的时候家里总是高朋满座，每天下午大家干完农活就会过来找奶奶唠嗑。送走奶奶的那天队伍后面也跟了很多很多人，大家都早早出来送奶奶最后一程。

我没有怎么照顾过我的奶奶，而我是在她老人家的庇护下长大的。奶奶每天早上5点多钟醒来做饭雷打不动，她从不睡懒觉。每天早上干活她都很生气我的爷爷总是磨磨唧唧的，还得清晨在门口悠闲地抽上一根烟再出门。这时奶奶会无比嫌弃地骂上爷爷几句再气冲冲地出门干活。奶奶做事非常利索，所有的东西经过她的手都能马上变得整整齐齐。她的性子很急，而这也给她带来了一桩不幸的事情。那一天，邻居说我们后院的树枝太长了伸到他们的后院了。奶奶过去看，跟邻居吵了几句就马上开始处理这个事情，后来一个不小心摔跤了。这一摔就站不起来了，姑妈他们都回来了开车把奶奶送去医院。那时候正值农忙时节姑妈她们都很忙，田里的庄稼可不等人。还好那时候我放暑假，于是我也打包好我的衣服准备去医院照顾奶奶，这也成为了我人生当中唯一一次照顾奶奶的机会。在那一个月时间里我照顾奶奶如厕，给奶奶端饭吃，给奶奶擦洗身体，洗衣服。我们两个配合地很好，隔代亲其实是相互的。但是对强悍的奶奶来说，不劳作躺在床上的日子是非常难熬的，她有时会侧着身子悄悄流泪。而对于我来说这一个月的生活是很新奇的。每天我可以和奶奶吃到和家里不一样的早餐，中餐和晚餐；姑妈还有堂姐们过来看奶奶会带各种好吃的；每天早晨我都可以去看医院假山池里面的金鱼；每天见到不一样的人。因为我爸爸是村里医务室的会计，所以医院的药水味对我来说没有那么难闻，是熟悉的味道。而且那一年的7月22日发生了非常壮观的日全食，由于当时在医院有拍CT的核磁共振图，所以我得以观察到了太阳变化的全过程。当太阳变成月牙儿形状的时候，医院的竹林在地面上倒映出一个个舞动的月牙儿，真是可爱极了！当世界渐渐陷入黑暗，那一刹那原本熙熙攘攘的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大家都被这一幕震撼到了，只见天空微弱的霞光中飞过几只鸟儿。只可惜奶奶当时躺在床上没能见到那么壮观自然景象，只能我讲给她听。一个月后奶奶的手术很成功准备出院了，姑妈和堂姐他们也过来帮忙了，我就先一个人骑车回家了。后来爸爸告诉我，另一个组里有一个老太太也是动了和我奶奶一样的手术但是最后还是瘫痪了；而我的奶奶是非常非常坚强的，她手术后回来的一个星期就开始自己练习走路，才最后得以恢复正常。我的奶奶真的很棒了！

大家都很羡慕我的奶奶，因为她的孩子们每年过节都会来看她，给她买来好吃的，她的孩子们都非常敬重她。哥哥姐姐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看她。姑妈和表姐们有一次还带她出去玩，然后奶奶回来给我买了一本好大的崭新的字典。我们家每年过年都非常热闹，奶奶也算是儿孙满堂了。

本来奶奶是不打算让爸爸结婚了的，但又担心爸爸以后老了没人照顾，于是找人说了媒，让我的爸爸和我的妈妈结婚了。我想我和奶奶上辈子是有缘分的，这辈子我要来帮助奶奶的，我愿意做奶奶的孙女。詹姆斯.鲍德温曾说，养大一个孩子需要一个村庄。我很幸运在一个温暖的村庄中长大。小时候在村里到处疯玩；看明叔打鱼；和小伙伴在二奶奶和沈奶奶后院的树林和竹林里角色扮演；瞒着家里人在雷雨后的大风天里去广阔的田野上放风筝；和小伙伴一起捅柴火堆里的蜂窝最后被蜜蜂咬了；在河里钓虾不小心掉水里了，回头看见一条水蛇赶紧抓住水草自己爬上来了；每到过年给二奶奶和二爹爹端鸡蛋都能得到压岁钱；每次去老太家她都会给我拿好吃的；还有每年秋天爷爷准备晒麦子的时候都会把门口的地犁一遍，这也是我一年最期待的时刻之一。等爷爷犁好地了我就会光脚踩在那清新的泥土上，脚踩在上面立刻就感受到了一种天然的凉感。光滑柔软的泥土也不会把我的脚弄脏，就好像踩在筋道扎实的面团上，踩在棉花糖里，踩在云朵上。那时村里大部分人都认识我，因为爸爸在医务室当会计几十年了。爸爸有时候因为帮别人拿药耽误了我中午吃午饭的时间。本来都已经关门了，这时来了一个病人，爸爸又返回去给病人帮忙拿药，有时候我的午饭会耽搁好久。爸爸那时的胃病可能也是他饮食不规律导致的。

别人都说我的爸爸很好很有责任心，但是我的妈妈一点也不认同这一点。有时候病人输液到很晚他就会在那里看着，久而久之他索性就住在那里了，一个月才回一次家。我小时候安全感不是很足，每天晚上我都会去检查一遍大门有没有锁好，但是爸爸在家的时候我都懒得去看。小的时候我会觉得我是家里很重要的人，我要保护妈妈。

我们家里的男人都没有女人脾气那么火爆。我奶奶和爷爷吵了一辈子，但是没有真正红过脸。我的奶奶像火，爷爷像水；他们一个急性子，一个慢性子。虽然奶奶有时候会把爷爷骂成筛子，但爷爷顶多说一句:“小心我打你的。”但其实爷爷从来没有动过奶奶一根手指头。爷爷最生气的一次就是奶奶要拿养老金卡，奶奶不服为什么钱都要他管着，吵得很凶，最后爷爷还是把卡给奶奶了，尽管他还是很生气。

我的妈妈说爷爷没骨气。那年爸爸在医务室被人打了，那人是医务室雷医生的儿子，那人是个赌徒。当天趁没什么人的时候，他过来威胁我爸爸让他给他钥匙。我爸爸不给，他就打了我爸爸。后来雷医生登门道歉，但是我爷爷却给别人跪下了，生怕儿子工作丢了。那个年代农民是最底层的阶级，长期被压迫久了哪里还知道怎么站起来。坚韧勇敢和懦弱在他们的身上尽数体现却又互不冲突。

小时候看到别人家有人去世但自己从来没有那种亲身经历，因为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他们一直都在我的身边。直到最近几年才亲身体会到，人生真的好短暂，往日的时光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曾经春风得意马蹄疾，不信人间有别离。养老是一个值得深思的话题。我的爷爷在最后那三年，慢慢从老年痴呆到完全失去意识。其实老年痴呆也是一种幸福，没有喜怒哀乐，老年人就应该这样糊涂地过。那三年是奶奶挡在所有人的前面，大部分都是她在照顾爷爷，孩子们可以忙自己的工作学习。爷爷走后的四年，奶奶度过了比较安详的时光，她眼睛看不见了爸爸就给她做饭吃，姑妈她们也会来看她照顾她。人老了真的非常脆弱，就好像他们变成了孩子，我们变成了家长。我的奶奶老年的时候我都没有怎么照顾过她。希望有下辈子，我更好地照顾您。

虽然他们离开了，但是生活中的某一个场景都会让我突然想起他们。脑袋里想到几句歌词：”还记得你说家是唯一的城堡，随着稻香河流继续奔跑，回家吧，回到最初的美好。”

以前的乡村在白天有轰隆隆的拖拉机路过；放学后孩子们在路上嬉笑打闹；夏天的夜晚大人们会出来乘凉，他们在月光下谈天说地好不热闹；我喜欢听大人们说过去的事，奶奶会用蒲扇帮我赶蚊子。现在的乡村静谧了许多，一到晚上如果没有蛙叫声就会非常非常安静。不变的只有蚊子，它们还是跟以前一样多。

每当我穿越车水马龙返回故乡的时候，它都会把我稳稳接住；在踏入这方土地的那一瞬间就会从心底生出一种温暖熟悉的感觉，睡得也会非常安稳；每当返回喧闹的城市的时候，内心会慢慢生出一种压力，它暗示你，你没有办法停下来。随着社会和国家向前发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今年故乡的蝉鸣声少了很多很多，据说因为现在农药打的多，知了都没有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