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十堰百记•第十五记 :古髳国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杨府/文</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作为《尚书•牧誓》中记载的“牧誓八国”之一,髳国虽鲜为大众熟知,却在历史的书册中留下了独特的印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据学者考证,商周之际,十堰方国林立,各具其风。十堰市的城区之一——茅箭区及其周边区域,在三千多年前,即为古髳国故地。一区之域成一方国,可见其小。而溯及三代,九州之内,邦国犹如野径上的巴茅稞子,东一簇,西一丛的,百里之内必见诸侯。《战国策•齐策四》云:“古大禹之时,诸侯万……及汤之时,诸侯三千。”司马迁在《史记•周本纪》中叙武王伐纣史实时亦云:“是时,诸侯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八百绝非确指,也仅是概数,而不与周结盟的方国想必也不在少数。至于周王室建立后,又再行分封,尤是其多。《左传》曾记载:至平王“东迁之初,尚存千二百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兴趣盎然,曾经付出极高的热情,剔抉爬梳,欲作一册《商周诸侯国考》。数年时间,遍阅资料,勘察地舆,制图列表。草稿盈尺,也仅得其百。有些诸侯国只知其名,不知其行。至于地望、封建时间、传承秩序、宗族、昭穆、纳贡、采聘、征伐、迁徙,更是阙如。而大多数诸侯国甚至连名字也没有留下,在历史上仿佛不曾存在过似的。有个别幸运的诸侯国,因为近年来考古的发现,以及甲骨、金文释读的成功,才隐约觅得一丝儿草灰蛇线来。而竟也逗引得史学家们诧异不已:原来历史上还曾有过这样一个诸侯国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从而皓首穷经,年复一年,孜孜矻矻半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其它则茫然不知,遗憾连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髳国算是幸运的了,虽是弹丸小国,其名不彰,即使没于尘埃,也不见起灰儿。但是,髳国首次现身,就是那场决定商周命运的牧野之战。且以一个战士的身份,见证了商周易代之际的宏大叙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公元前1046 年,春正月,武王伐纣。号令天下诸侯,会盟于孟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尚书•牧誓》载:“逖矣,西土之人!王曰:‘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百夫长、千夫长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武王誓师于牧野,作战前动员,旌表先进,鼓舞士气。牧誓八国,皆周之西土盟友,髳国赫然在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髳人自遥远的汉水上游,奔袭千里,“执戈茅以从王”,其悍勇可见一斑。这也是髳国在历史舞台上少有的一次高光亮相,此后便隐于竹帛之中。</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诗经•大雅•大明》对牧野之战,有着形象化的描绘,诗曰:</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长子维行,笃生武王。保右命尔,燮伐大商。殷商之旅,其会如林。矢于牧野,维予侯兴。上帝临女,无贰尔心。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绘声绘色,跌宕起伏,可见战争规模的恢宏。小国而有大志,髳国是也。参与天下大事的雄心与担当,欲侔迹于大国。兵锋劲锐,“为王前驱”,最终助周定鼎,功载于《尚书》。虽寥寥数笔,云遮雾绕,却如汉江的礁石,砥柱于烟波浩渺之间。后世的《华阳国志》,亦不忘其大功,云:“巴蜀之师,髳濮之众,皆周之藩屏。”足见当时之势,髳国之在列国中的位置,“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甚为周王室所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么,“髳”字何意?为什么要以此名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根据“六书”造字法,“髳”属会意字。即通过两个或多个字形的组合来表达一个新的意义。部首为“髟”,表示长发;其下是“矛”,表示茅草。整个字的构造是“髟”和“矛”的组合,表示长发如茅草。许慎《说文解字》释“髳”字的本义为“发垂眉”。引申为“茅”,“髳”“茅”互通。譬如学者杨筠如《尚书核诂》云:“髳通髦,又作茅。”由此可见,或可臆测其“髳人”是一个以茅为饰、头戴羽毛或发辫的族群。《山海经》言,南方有“髳首之国”,可见髳人是以装饰的特征为图腾之记的。这样的族群野性十足,“击鼓其镗,踊跃用兵”,“无冬无夏,值其鹭羽”。其审美独特,崇蛮,向以勇悍称。善山地奔袭,这也是山林狩猎之民的本色。且汉水支流纵横,山险林密,恰恰符合古髳国据守之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髳人以茅为兵,以山为屏,其俗尚武,其民善猎。商末的甲骨卜辞中,髳国屡遭征伐,卜辞尝载“敦缶于蜀”“伐髳方”,可见其与商人仇隙深重。故附周反商,成牧野一役之砥柱。虽年湮世远,髳史渺茫,其事久没于春秋烽烟之内,其行沉埋于历史褶皱之中。且祠祀断绝,香火零落。然而,风过留声,雁过留痕,既已发生,其必留一些蛛丝马迹。地名“茅箭”,就如同一枚有刻符的青铜箭镞,铭文里犹凝固着牧野的盟誓。让好古之士,时时产生一种去寻觅失落了的文明的冲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记得早些年,暮春时节,我乘着绿皮火车穿行在鄂西北的群山之间。铁轨在嶙峋的山石间蜿蜒,车窗外掠过层层叠叠的翠色,忽见漫山遍野的白茅如浪涌来。那些修长的草茎擎着素白的花穗,在风里起伏跌宕,仿佛群山披上了洁白的轻纱。脑海里蓦然浮现出《左传》里的句子:“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楚国作为南方的诸侯国之一,向有向周王室进贡包茅的义务。包茅是一种植物,野生,多产,鄂西北漫山遍野都是,主要用于祭祀时的滤酒仪式。我不知道楚国所进贡的包茅,有多少是由髳国人采集的。髳国太小,常受楚的侵凌。而楚或许把贡赋关系转嫁给髳国,也是顺理成章的事。髳国即使不满意,也只能执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可以想象,彼时,髳国先民背负竹篓,在春山深处采割茅草。正午的日光穿透云层,给这银白的浪潮镀上一层薄金。细碎的白茅在岩缝间摇曳,像一支支竖写的竹简,记录着髳人的倔强。髳人将白茅仔细挑拣,细细捆扎,运到汉水岸边。在楚国特使的监督下,沿着汉水的支流北上,以楚国的名义进献周室。青铜酒器里的琼浆,经过白茅的过滤,滤去渣滓,褪去浊气,最后只剩下了清冽的甘露,化作沟通天地的清气,献祭给祖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髳人如此恭顺,最终或免不了被楚国“筚路蓝缕”的拓土的雄心所噬,面临灭国绝嗣的命运。髳人自不甘引颈就戮,停止采收,楚国也就失去了进贡朝廷的例贡之品。于是,周昭王的舟车,便浩浩荡荡,踏波而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三千年后,我望着车窗外随风俯仰的白茅,忽然明白了,为何周天子的威仪容不得这束小小茅草的缺席。《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原来祭祀是国家大典,关乎国运和民生。耽误祭祀,罪莫大焉。——那不仅是礼制的象征,更是汉水诸国与中原王朝微妙平衡的砝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牧誓八国”,多分布于汉水流域,而十堰地区正处此地。髳国的地望,虽历代学者多有争议。但近年来,“汉水说”渐成学界主流,且把具体位置就定在十堰市茅箭区。并最终考证出“茅箭”的地名即源自古髳国,是由“髳剑”转化而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周原甲骨有“伐蜀”“克髳”的卜辞,结合《左传》中楚人“启濮”“征庸”的记载,髳国与庸、濮、麇等江汉方国为邻。清人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谓:“房陵(今十堰房县)古为麇国地,春秋属楚,或与髳遗民杂处。”清顾栋高《春秋大事表》谓:“髳在楚西,近庸、麇。”而庸国故地即今竹山县一带,与茅箭一水之隔,而麇国故地即今郧县五峰乡,与茅箭山川相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据学者潘世东、李锋、徐永安等考证:商周之际,上层人物流行佩戴玉剑,饰以绿松石。而绿松石矿主要产自湖北十堰的郧县、竹山。古剑分为两种,一是武器,像铜铁之剑,其刃为锋;一是装饰,像玉石之剑,其刃为仞。玉剑的产地,即为仞地。《康熙字典》释“仞”谓:“又地名。《左传•文十六年》:楚子贝自仞以伐庸。仞入庸道。”前611年,楚庄王用妫贾计,乘群蛮会盟于临品(今丹江口市)之际,兵分两路伐庸。令子越自石溪进军、子贝经仞地而入,“巴人、秦人从楚师。是岁灭庸。”1998年《十堰市建置沿革》、2000年《十堰战事》认为,石溪在今丹江口市老营至六里坪一带,仞地在今十堰市白浪、茅箭一带。这就是“髳剑”的来历。“髳”指髳国,“剑”即仞地……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时间一长,“髳剑”就演变成了今天的“茅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茅箭之名,带着沉重的历史的沧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近些年来,十堰曾经出土有战国时的青铜矛、兽面纹陶片、陶鬲等,形制古拙,迥异于周楚,虽无铭文直证,然其器形兼含巴楚之风,或为髳人融于楚文化之迹的实物见证。更有学者据《水经注》“堵水南经髳墟西”推断,堵水即今茅箭区马家河,河畔台地或为髳人聚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登临此地,但见山势如簇,河曲如弓,很符合“依险而居,以守为攻”的古国气象。此地北接秦岭,南临武当,山间盆地宜耕宜猎,又恰合《牧誓》所载西土部族“居险自固”之态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髳国族属,尤为扑朔。有学者认为,髳人属于西南夷中的一支,可能以游牧或半农耕为生。《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将髳人归类为“夷种”,表明其文化异于中原。《史记•楚世家》载陆终六子:“其六曰季连,芈姓,楚其后也”;《左传》疏亦云:“髳、麇同出颛顼,皆芈姓别支”。若此说确,则髳人与楚同源,皆以凤鸟为图腾。然楚人南下荆湘,髳人固守汉水上游,渐成殊俗。西周鼎盛,髳为周屏;春秋以降,楚势北扩,髳国的生存空间被大大压缩。前611年,庄王联秦、巴灭庸,再灭麇,“麇子奔髳”,髳或收容同姓遗民,终招楚师。《竹书纪年》载:“楚人城濮,髳贡犀甲”,不得不臣服于楚,后渐融于楚,然其民风未泯。髳人既处楚巴之间,或精于山林之战,其藤甲之术、弩弓之技,为后世楚军所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髳人之俗,史载寥寥,然可旁推。《山海经•大荒西经》言:“有灵山,巫咸、巫即、巫朌、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此灵山或在鄂西北,髳地近巫文化核心,其民或善占卜、通鬼神。《汉书•地理志》言南郡“信巫鬼,重淫祀”,髳人巫武之风,化入楚俗,乃至屈原《九歌》中“带长剑兮挟秦弓”之东君,或存其遗韵。今十堰民间犹存“端公舞”,多用于丧葬之俗。戴面具、持法器,恍若古巫祭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髳人既与中原异俗,互动较少,故文献记载简略,仅存于秦汉之前的早期文献片段中。及至秦统六合,髳国旧地设郡县,其名遂湮。然其魂犹在,其民化入华夏,其神凝为山川。如《诗经•殷武》所咏:“维汝荆楚,居国南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今走在茅箭大街上,风声过耳,吹过山谷。现代化的汽车城涌动着钢铁的洪流,你绝想不到,史书会在某个看不见的维度交错。在机床的轰鸣声中,隐约传来青铜的遗响,混杂着髳人古老的歌谣:“我有嘉兵,献于周王;我有山林,守此大荒!”散落在二十一世纪的山谷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髳国旧事,已化尘烟;茅箭新篇,方兴未艾。从《牧誓》戈矛到“东风”重卡,从山野部落到现代化城郭,古战场已化为工业新城,征伐之力已转为创造之能。“天翻地覆慨而慷”,强劲的工业血脉,与古髳人的“执戈”之勇,其一脉相承之处,何其相似乃尔。历史,在此完成了一场轮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此间变迁,恰如是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髳人之魂未灭,唯器物更迭;山河形胜依旧,唯气象一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髳人之魂,或在钢水铁流中涅槃重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作者简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杨府,作家,学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中关村网络作家协会理事、副秘书长。曾任数家报社、杂志社主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出版的主要著作有散文、长篇小说、诗集、文言笔记、评论等十多部。其中,《帝国崛起》被中国出版集团推荐参加第六十一届德国法兰克福书展,列为国内十余所大学教学参考书;《老字号与中国传统文化》入选“陕西精品图书出版基金”项目;《村人村事》被“农家书屋”办公室评为“读者最喜欢的五本好书之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主编《北漂散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曾获湖北十堰市文学与艺术奖散文集金奖;第九届北京市群众文学奖长篇小说一等奖;首届浙江省“孟郊文学奖”全球华语散文奖等。</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