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底生澜 （散文）

曹静国

美篇号 48314570

　　案头的砚台积着薄灰，墨块被岁月啃噬出参差的齿痕。我握着那支斑竹狼毫，笔尖悬在素宣上方，迟迟落不下去。窗外的梧桐树又添了一圈年轮，风掠过叶隙时，簌簌声里仿佛藏着无数未说出口的话。

记忆总在这样的时刻苏醒。学生时代的晚自习，白炽灯在试卷上投下冷光，我咬着笔杆算最后一道数学题。前排女生发梢的茉莉香偶尔飘来，而我的草稿纸背面写满歪斜的诗句，像不敢见光的心事。后来才知道，那些被橡皮擦破的纸页，那些偷偷藏进课桌的诗行，都是青春最笨拙的注脚。老师用红笔在作文本上批注"辞藻堆砌"，却没看见字句间跳动的炽热。

　　职场的格子间像精密运转的齿轮，将每个人打磨成标准的零件。某个加班的深夜，我盯着电脑屏幕上改了十七版的方案，咖啡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窗外的霓虹把玻璃映成万花筒，而我的倒影在斑斓光影中支离破碎。曾经以为只要足够努力就能触碰星辰，后来才明白，许多时候我们不过是浪潮里的浮萍，被现实推着跌跌撞撞前行。有次在茶水间听见同事议论，说我是"书生气太重"，那瞬间突然想起高中课本里的《赤壁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原来千年之前，就有人读懂了这种渺小与无奈。

情感的褶皱里藏着最深的酸。那年冬天在火车站送别，行李箱滚轮碾过地面的声响，像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她转身时围巾扬起的弧度，成了记忆里永远定格的画面。后来无数个夜晚，我对着手机屏幕打下长长的文字，又逐字删除。有些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咽回心底。就像张爱玲写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或许最深的爱，是选择沉默地成全。

　　去年整理旧物，翻出大学时的日记本。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干枯的银杏叶，字迹从工整到潦草，记录着从青涩到沧桑的蜕变。有句话被反复描粗："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当时觉得矫情，如今读来却满是酸涩的力量。那些被生活磨平的棱角，那些藏在心底的不甘，都在岁月里酿成了一杯苦酒，入口辛辣，回味却带着绵长的回甘。

深秋的雨总是缠绵，敲在窗棂上像细碎的私语。我终于将笔尖浸入墨池，看着浓黑的汁液缓缓晕开。墨香混着潮湿的空气，恍惚间回到小时候，祖父教我写毛笔字的场景。他总说："字要写得正，心也要放得平。"那时不懂，只觉得毛笔太沉，砚台太凉。现在才明白，每一笔横竖撇捺里，都藏着人生的况味。

　　写"酸"字时，笔尖在"酉"部多停了半秒。这个象形字原是盛酒的器皿，古人造字时大概就懂得，心酸如同陈酿，越久越浓烈。想起外婆酿的梅子酒，新鲜的果子浸在酒里，起初酸涩刺喉，经过漫长的等待，才化作醇厚的甜。生活大概也是如此，那些让我们流泪的瞬间，终将在时光里发酵成珍贵的记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在宣纸上，墨迹泛着微微的银光。我忽然想起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位千古才女用十四个叠字，写尽了人生的苍凉。而此刻的我，握着这支笔，在横竖撇捺间拼凑着自己的故事。或许文字的意义就在于此，将无法言说的情绪，化作纸上的山河。

砚底的墨汁渐渐干涸，而心里的波澜仍在翻涌。生活还在继续，新的故事不断上演，那些未写完的句子，那些未诉尽的衷肠，都将在岁月的长河里沉淀。就像此刻的月光，温柔地照亮每一个孤独的写作者，在寂静的夜里，与灵魂对话，与自己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