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发登云草甸记

浮尘

　　爬一次武功山，是我埋藏多年、几乎已入土为安的一个念头。年轻时总以为山岳常在，时光悠长，便一拖再拖，竟至于如今白发侵鬓，六十五岁的老骨头，早已不复昔日的硬朗。当快乐户外俱乐部召唤的消息传来，我踌躇再三，终于报了名——这迟迟未醒的旧梦，竟于衰年深处猛地睁开了眼。

清晨在锦泰广场地铁口汇合，车行至黄苟冲山脚下时已近午时。山路从海拔五百米处开始延展，初时石阶尚算柔和，但走至氧缸口，山势便渐渐露出峥嵘本色。再向前行，步入一片名为“四方块”的野生竹林。听随行挑夫老王讲，当初不过几株伶仃的竹子，几十载风雨滋养后，竟蔓延成了今日的竹海。竹影婆娑，微风过处簌簌作响，恍如光阴在幽暗中兀自絮语。随后我们钻入灌木林深处，林影蔽日，脚下路径在枝叶覆盖下蜿蜒着向上攀升。两个多小时的林下穿行，终于抵达亭子里补给点，人声喧哗，西瓜的清凉甜润沁入肺腑——此时海拔已越过一千米，山风渐劲，仿佛正从大地深处吹响号角。

又攀爬过凝固了千载光阴的整台石，行至绝望坡脚时，已近下午四点。仰头望去，那陡坡仿佛悬垂于天际的石梯，令人望之胆寒。山名不欺人，“绝望”二字，赫然压上心头。抬脚向上，石阶仿佛直直垂落的天梯，每一步都沉重如拔起深陷泥沼的腿脚。行至半山腰，气力似乎竭尽，心脏狂跳不止，喘息之声沉重如鼓。汗水模糊了视线，我扶着嶙峋的石壁，内心确曾摇动：莫非今日真要止步于此？然而一丝不甘咬住牙根，催动这身老朽继续向上挪动。一公里山路，竟耗尽整整一小时光阴。当终于踏上海拔一千五百八十米的坡顶，夕阳余晖如金粉洒落肩头——人于绝顶俯视来路，原来并非山峦低了头，是人自己又高了一寸。

暮色四合时抵达观音宕，恰逢帐篷节正盛，人潮涌动如欢腾的海洋。当晚卧在帐篷里，山风在篷布上奏响低吟，草甸清冽气息弥漫而入，我平生初次露营的夜晚，竟如同宿于大地温存安稳的怀抱之中。

次日天色未明，我已然起身守候日出。当东方初露微光，千顶帐篷便如一夜绽放的繁花，铺陈于高山草甸的辽阔绿毯之上，色彩斑斓纷披，犹如织入翠玉的万花筒，在晨光熹微中浮泛着奇异的明艳——原来人间烟火，也能如此轻盈地浮在云端，成为大地献给天空的鲜丽献礼。

随后向着金顶进发，路过铁杉王、百里画屏……直至踏上悬空玻璃栈道，脚下万丈虚空令人腿软心悸。最后一段登顶之路不足一公里，却耗费整整两小时。当我最终立于海拔一千九百一十八点三米的金顶之巅，举目四望：无尽山峦如凝固的碧涛起伏涌动，丰茂草甸如巨幅绿缎铺展至天边，壮阔浩荡，令人心魂俱震。山风浩荡，吹得衣襟猎猎作响，抚过草尖的手指，也仿佛触到了天地无垠的脉搏。

下山路上，回望那云端草甸，温柔起伏如大地沉睡的脊背。我蓦然彻悟，那山巅的壮美并非远方召唤，而是我心中埋藏多年，今日终于破土而出的生命之力——原来人老迈的骨头，亦可成为叩醒山峦的轻杖；生命无论行至何季，都自有其攀援而上、去触摸高天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