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消失的镰刀  二

Dr.郑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他十五岁,陕北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旱。洛塬本就缺水,地里的黄土抓一把就像手里握了一捧沙子,地里的庄稼绝收了,大地是荒芜的,世界是无精打采的,仿佛末世。从遥远的北边的来的流民,像蚁群一样,在大地上爬出一条条歪歪扭扭的小道,蜿蜒着通往四面八方。冬天里也没见几片雪花,开春的时候家家都便断了粮。投亲靠右,远走他乡,送儿卖女,切骨断肠。人开始吃草豆野菜,土地把活人逼成了牲口,有些人活的牲口不如。摸着咕咕乱叫干扁的肚皮,一米七八的大后生,就剩一张皮包着骨头,体重不足百斤。年轻的老刘头,用尽这一生最后的力气背起铺盖,拿着父亲前年给他新打的镰刀,跪别爹娘,第一次踏进了关中平原,干起了扛活的营生。起初,一家张姓地主难为的留下了他,让他干伺候牲畜的活计,因为年龄小,身体单薄,说好只管吃住,没有工钱,但那一顿顿饱饭,个把月就把娃养了起来,面色红润,精力旺盛,身体强壮,活脱脱成了一个好劳力,好庄稼汉。</p><p class="ql-block">       关中以种小麦为主,主家有一百多亩麦田。年轻的后生,拿着镰刀,卖力的在广袤的的土地上,挥洒着汗水。手上的皮磨掉一层又长一层,血泡破了一个又长一个,直到生出结实的老茧,再没有疼痛和煎熬,年轻的心,快乐而满足。麦子收罢,年轻的老刘头背着半袋小麦和两块银元,回到了洛塬。张东家心善,见娃干活不惜力,割麦手快,别人收半亩他能割一亩,算送给他一些奖赏。一个月后,他告别家乡,再次躺在关中塬上张姓东家的大通铺土炕上,骡马棚里清脆的铃铛声和牲口粪尿味,伴着他度过一个又一个孤寂的长夜。在热情的土地上,他像阳光下地里的麦子一样成长和成熟着,三年后,成了方圆百里有名的麦客。</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地楞上一个扎着粗长辫的女人,挺直修长的腰身,在朦胧的晨曦里,一双小脚支楞着四处张望,他抬头望去,就一眼,便被那长长睫毛下明亮的眸子和长襟罩衫下涌动的青春吸引,年轻的心猛烈的撞击着结实的胸膛,目光死死的钉在那说不上俊俏的脸庞上,四目相对的一刻,羞怯使两个年轻的人儿都红了脸颊,“哥,看着王猛没,我是他妹妹,有事寻他哩?”年轻的老刘头如痴如醉的杵在那里,从那皓齿红唇里发出急切的询问,像百灵鸟般动听的声音响在耳畔,紧张的他一下一下的撰紧手里的镰刀把,应都没应一声就不知所措的向麦田的深处奔去。这就是后来的刘王氏,王猛的妹妹王翠莲。王家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庄户人家,两间破败的瓦房里住着老王两口和王猛兄妹三人,日子过的像那个时代大多数庄稼人一样清苦。</p><p class="ql-block">       半年后,年轻的老刘头拿着东拼西凑的二百大洋做彩礼,牵着一头头顶帮着绸布大红花的黑毛驴把王翠莲娶到了洛塬上的窑里,这一年,她十六,他十八。对刘王氏来说,老刘头的家也是个穷光景,嫁过来也免不了受苦,可是她心里明白,哥哥王猛也到了娶亲的年龄,爹娘也等着这笔钱给她哥领回邻村那个因为彩礼而迟迟没有进门的嫂子。让她欣慰的是,这个壮实的眼前人,她心里喜欢,她感激老天爷赐给她的这段姻缘,日子可以慢慢熬,光景也会慢慢好起来,毕竟她们俩都有一身的力气。</p><p class="ql-block">       有了家就有了责任和牵挂,婚后的小两口相敬如宾,恩爱有加,小日子虽然贫苦,也算其乐融融。年轻的老刘头不再扛活了,常年在那几亩租来的麦田和沟地忙碌着。只在每年盛夏麦忙的时节,拿着他光亮锋利的镰刀,再到关中平原干几天麦客。一个月披星戴月的劳作,能给家里拿回几十块大洋和几担小麦。没出五年,他们就还清了欠债,也迎来了一个大胖小子的降世。斗转星移,日月轮转,光阴在不咸不淡的岁月里流逝着,一个女儿和另一个儿子也相继出生。清澈的洛河水千百年来日夜流淌,从未停歇的滋养着塬上人们,孩子们也在一茬又一茬庄稼的春耕秋播中长大成人。</p><p class="ql-block">      那些年闹匪兵,洛塬自古就是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扛枪的队伍隔三岔五的从门前过。大儿子跟着穿黄颜色军装的走了,二儿子跟着穿蓝颜色军装的也走了,从此再无音讯。刘王氏的眼睛哭肿了一回又一回,小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踮出了坑,直到那年病逝前,都没等到两个娃回来喊一声:娘。天下不太平,苦的还是庄稼人,各种名目的税赋一箩筐,门槛都被催粮的保长团丁踢下去一个豁口。有点口粮东藏西藏,成天担惊受怕,闹得人心晃晃。怕抓壮丁,年轻的老刘头还装了几年的瘸子,有段时间有人甚至滑稽的给他取了外号叫瘸子刘。尽管这样,好几次回家的路上还被扛枪的老总抓进了队伍,领头的一看是个残废跑不动,又把他放了。老刘头装糊涂,其实又不傻,曾经有几回跟村里的老兄弟拉家常,也有意无意的说过他曾偷偷参加过民兵队,给红军运过给养,只是那会儿行动,大部分都在半夜三更,所以没人知道。每当说起这些事,他脸上总是憨笑着,一副好汉不提当年勇的样子,也从来不提细节及和他一起的人。</p><p class="ql-block">       在那首陕北民歌“东方红太阳升....”响彻大江南北的岁月里,老刘头依旧面朝黄土背朝天,整日在庄稼地里忙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着自己的窑院,望着村子出出进进的人们。常常回想过去,却不敢想象未来。在他心里,村庄外田地里的那一个个坟头,就是自己的归宿。</p><p class="ql-block">      古老的洛河仍旧日夜奔腾着,从脚下经过,匆匆的岁月无情的给曾经乌黑的头发,染上了风霜。</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