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二奶奶

于言

　　二奶奶已经九十岁出头了，望着她佝偻又瘦弱的身体，总有满眼的心疼。她是看着我出生，长大的人，也是见一面，少一面的人，我们虽没有血缘关系，却是弥留在心底，永远念念不忘的人。

我家与二奶奶家只隔了一条马路，斜对面，我的奶奶性格怪异，也与她曾是要好的闺蜜。父亲也是她看着长大的，母亲这一生性格内敛，不爱说话，但也不影响她与奶奶聊八卦家常。而我也是她亲自接生的，于是，我们习以为常的串门。甚至，父母吵架，也都是半夜敲她家门，来苦口婆心劝和。

二奶奶参与了我家的许多大小事，对脾气暴躁的父亲，也是当自家孩子，又骂又夸，我们一家都很敬重她。印象最深的是父亲去世，三天披麻戴孝送魂魄，刚好经过她家门口，奶奶掩面而泣，送殡回来，进家第一眼，就看到二奶奶安抚母亲，她是我家的恩人，也是亲情之外，我最为挂念的一位老人。

二奶奶是村上有名的老好人，没有人说她不好，只有人说她命不好。她面相慈善，勤劳能干，一生要强好面子，对晚辈时常都是：‘我的乖乖儿来’，挂在嘴上，满是心疼，她的爱播撒了亲朋好友，但一生却很悲苦，我在她身上，真正体会到命运的枷锁。

二奶奶生养了五个孩子，四个女儿，一个儿子，有一个女儿养到十多岁，很不幸夭折了。因为家族的传统观念，农耕时代的人，重男轻女，是自然现象。父亲在世时，总提起，奶奶当初挣公分时，总是队里第一名，弱小的身躯上，还背着稚幼的儿子，只是舍不得孩子放家里而已。

而到中年时，二爷爷突然眼睛瞎了，看遍了各大医院，也没能治好，于是，一家老小都是她的硬撑。没过几年，爷爷还是得病而去世了。二奶奶坦荡，正直，凡事都是苦了自己，一心想把家过好。后来，熬到儿子结婚，叔叔从小娇生惯养的习性，家的责任依然是无法卸任，操心又拼命地种地干农活。

孙子三个多月时，不幸的事情又降临了。儿子与媳妇吵架赌气，正赶上摘桃子的农忙，喝了农药，那时，我已经有了记忆。妈妈抱着口吐白沫的漂亮婶子，她嘴里还喊着：‘’嫂子，我没喝药……‘’。坐在三轮车上，摇摇晃晃的没到医院，就奄奄一息了。

这事曾在三村五里闹得沸沸扬扬，更多的人是看热闹，二奶奶在婶子的葬礼上哭的死去活来，那时七八岁的我，听到的就是各种愧疚的呐喊。弟弟从此也成了没妈的孩子，可怜的娃，二奶奶与姑姑们养大，拼尽全力给他更多的爱。上学时，总会问：‘’奶奶，人家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我的妈妈在哪里？怎么不回来看我‘’奶奶都痛哭流涕，无言以对。

过了有十多年 ，叔叔在外地工作，又找了一个老婆，她高挑漂亮，能说会道，我们都叫她‘花婶婶，’’也生了一个儿子，本以为这样可以安稳。可叔叔长期的肥胖，导致他在四十岁的年龄，突发脑溢血，捡回来一条命，但留下半身不遂的后遗症。花婶婶也就把一岁多的儿子舍下，远走高飞了，从此，再没有归来。

那时，二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大孙子因为家庭变故，本聪明优秀的他，为了减轻奶奶的负担，也辍学打工了。奶奶每想起，也是愧对不已。这个小孙子，姑姑们劝她，已经没能力了，索性就送养好人家吧。可是，二奶奶曾找父亲哭诉了好多次，是真的舍不得。二奶奶的执念与坚韧，就是再苦再累，只要不死，都要看着他长大。

叔叔在二奶奶的悉心照顾的几年里，身体满满恢复能生活自理，姑姑们帮衬，小弟弟也慢慢长大。这期间，奶奶的小女儿，也是突然眼睛看不见了，这也是让她牵肠挂肚，又爱莫能助，每想起，她都会难过不已。

好不容易，东拼西凑，把大孙子的楼房造了起来，他们恋爱结婚，算是了桩了一个心事。但，因为年龄尚小，也会吵架，被娘家人威胁恐吓。奶奶驼着背依然忙前忙后，左劝右导，赔礼道歉的活儿，都是她包揽，只是为了一家人和睦，她总是谦卑到尘埃里，但有时，也未必开出美好的花儿。

二奶奶越来越弯腰了，腿也只能拄着拐杖挪动走路了，做了几个心脏支架。她这辈子真的没享过福，即使几个女儿都很孝顺，但也无法替她完成使命。但她总说，老天爷就是不收她的这条贱命，就只能拼尽全力地活着。

如小时候一样，经常去她家里串门，望炊烟袅袅，围锅前灶后 ，去蹭饭，迎亲戚，觅零食。如今，回老家次数甚少，还习惯于去她家转转，看看熟悉的身影，高龄的她依然脑子很清晰，好像从来没变过。如今，重孙子也上了小学，小孙子也毕业工作，我总说生活还是有盼头的。她总是会潸然泪下，总觉得老了，没能力了，帮不上他们了，有时还觉得是个累赘。

至始至终，她都觉得给予孩子的不够多。依然跪在田地里，爬行着，割点野菜晒干，卖点小钱。她总是闲不下来，我想，没有人天生喜欢干活，受苦，只是来世间一趟，人人都想过好。命运给的，只能接着。似乎，死了，也是一种解脱，但又在诠释软弱与无力。

从前的那几年，我也会给奶奶逢年过节买点礼品，她特别讲究，又以另外的方式回馈给孩子。索性这些年，只能远观她的处境。二奶奶被困在这片生养的土地里，越来越蜷缩，但仍然有生命力。二奶奶被锁在宿命的齿轮里，看似寸步难行，又匍匐前进。

偶尔，姑姑们接她去城里住两天，她总是哭闹要回家，憋屈的不行。好像家里也没什么，但却是她永远的归宿与心安。 人间的疾苦，如命运的心弦，看似收放自如，实则困在牢笼。我在二奶奶身上，总能看到悲悯与善意，兴许，她这一生就是来受苦的，即便等不到苦尽甘来，也能在心底说问心无愧。

奶奶总说，比母亲大十六岁，倘若她能再年轻点，就可以一辈子做好邻居。我总安排母亲，多跟奶奶聊聊天，哪怕一起摘个菜，也能找到靠山。她是一心想让我家越来越好的人，而我们姐妹也是，希望二奶奶长命百岁，平安顺遂的人。

每一次的归乡，她家的大门都是我路过，必观望的风景。驻足她的身影，大喊一句‘’二奶奶，我回来了。’’打个招呼，聊点闲言碎语，都足以恋恋不舍。对故土的热爱，更源于小时候，给吃蹭喝的人，如今，自己孩子也是这般待遇。当某一天，她家这扇大门闭而不开，看不到那越来越蜷缩的背影，我该多么失落与难过。

此刻， 我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困住了手脚，执笔挥洒，却圆着梦想。二奶奶在田埂地头，挥洒汗水，四季果树的结长，是她的守望。我们都在时代的更迭，时光的隧道里，如蒲公英一样找到土壤，播散种子，开出生命之花。

邻家二奶奶，是我儿时的依偎；亦是我如今，惦念的人。

2025.7.4 于言 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