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债记(短篇小说)

玥琀

<p class="ql-block">摄影:玥琀</p><p class="ql-block">撰文:玥琀</p><p class="ql-block">美篇号:105257110</p> <p class="ql-block">小说源自生活,生活真实无奈。</p><p class="ql-block">——题记</p> <p class="ql-block">  雨水积在街面上,映着“嘉园大厦”几个霓虹大字,红光闪烁,像某种警告。我踩过水洼,倒影晃动着破碎了,又在我身后重新拼凑起来。手里那张所谓“诚意金”的10000元收据,皱得如同我的心——那曾经承诺“可退”二字,却已如沉入水底的石头,再难捞起。</p><p class="ql-block"> 当初在抖音上看到一个关于重钢装配建筑的宣传,受邀去现场参观了解。第一次登门,“国家装配式建筑基地”几个大字赫然悬在公司大门口,像是给我吃了定心丸。嘉园智能建筑公司的童经理,带着我们在他们园区走了一圈,指着一栋漂亮的办公大楼,说这是他们自己建的,也是装配式建筑。园区里有几栋装潢不错的小别墅,童经理说这是他们20年前研发自建的样板间,虽然建有20多年了,现在来看其装修和节构仍不过时。童经理巧舌如簧,继续大力推荐各种重钢装配式结构的好处和优惠:耗时短,最多3个月便可拎包入住,目前还有国家政策补贴。公司也在搞活动,可申请样板房优惠,还有季末装修优惠大礼包,现在交钱建房,尤其是时候。公司免费量房和设计,不满意,交的诚意金可以退。童经理笑眯眯拍着我的肩:“老马啊,我现在跟总经理申请一下,填个样板房预留名额申请表,把名额留下来,放心吧,就是走个程序。”</p><p class="ql-block"> 我一想:这是个大公司,而且是国家大力支持的产业,准没错。可钱一收,那个本是他们内部走流程的申请表,最后连同收据一起给了我,我问:这个申请表不是你们自己留存的吗?给我?他们说这就是给我的。事后找他们退款时才发现那张样板间预留名额申请表上赫然写着的是“定金”10000元,也无总经理签字。</p><p class="ql-block"> 房子兄弟姐妹几个出钱给父母建的。交完钱,回家和老弟老妹们庆祝,想象中,能让家中耄耋之年的父母三个月后就可以住上新房了,眉间舒展。席间,弟妹不合时宜地说了一个真实故事,说她的一个邻居前不久老房子拆建,新房建到一半,建筑公司跑路了,房子成了烂尾楼。这个不经意的故事,吓得我赶紧上网查一下那张收据上的公司名称。这一查,让我彻底跌入谷底:网上实名投诉那家公司的一大把,投诉人前期所经历的和我经历的一模一样!低价吸引,虚假宣传,合同欺诈,重钢装配带装修的房子还没封顶就开始加价,加价部分不交钱就停工。</p><p class="ql-block"> 我假借要签合同的名义要求他们提供合同文本给我看。我一看他们提供的合同,条款极不规范,合同内容很模糊,没有具体的质量标准,包含的项目可左可右,似有似无,和网络上提供的已经签署的合同完全一样。完全可以中途加价,还无法举证。</p><p class="ql-block"> 我又要求去看了他们生产车间,生产车间空无一人,设备像是闲置了很久,锈迹斑斑。而且还得知一个惊天秘密,他们原来宣称的他们自己建的装配式办公楼和样板间都是假的,整个园区都是他们租来的,原来的老板破产了,留下一个空壳出租给了他们。他们公司成立的时间也不过短短五六年,还更换了好几个公司名称。</p><p class="ql-block"> 找他们退款,此时他们的脸便如同被寒霜冻结,电话不接,人影不见。后来我才明白,自己只是踏进了一个早被他们反复踩踏的泥坑。</p><p class="ql-block"> 报警的尝试像拳头砸在棉花上。110那头传来平静而漠然的声音:“嘉园?投诉的已经有十来位了。你不是第一个。但最好是现场报警,便于我们当面了解情况”。几日后,顶着烈日,我奔到公司楼下,打了110。警车终于姗姗来迟。警察制服挺括,却连我手中捏得发烫的票据和一叠厚厚的证据都没瞥一眼,只塞给我一张轻飘飘的《权益告知书》。“有纠纷,找市场监管管理局,或者找法院。”话语落地,车已绝尘而去。</p><p class="ql-block"> 12345的电话线像蛛网,兜兜转转,从市场监督管理局推到了某某部门,最后只粘住了街道办的一个小姑娘。小姑娘了解情况后,跟我解释:她们接到这种工单有很多次了,她们不是执法部门,无权执法,只能调解。她好心地帮我找了一位精通法律的司法援助老王。老王用他熟悉的法律专业术语恩威并施、苦口婆心地做着电话调解工作。电话里他声音疲惫,宛如熬干了油的灯。“嘉园啊…唉,找上门来的人太多啦。我们可以试着帮你调解。”我频频点头,半弯腰,不停地表达谢意:“那是那是,非常感谢您愿意为我们说话,你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出面替我说话的人,愿意帮我做调解的人。街道办的人也真不容易。”</p><p class="ql-block"> 数小时后,我坐在街道办那间小小的调解室里,对面老王的桌上,一盆绿萝叶片蜷曲枯黄,奄奄一息。老王揉着太阳穴:“老马,五千块,这已经是对方能给的最高诚意了。人家不愿意再加了。再拖下去,怕一分都难拿回来。” 他身旁那位调解的同志也一边安慰我:“5000元也可以了。你已经很幸运了,及时发现风险,还能及时止损。之前那些投诉的人,老房子拆了,新房没完工,住不了,损失更大呀。老人没地方住,儿女在外地,维权更难。” 说话间也频频抬眼觑我,目光里盛满了无声的劝退之意。</p><p class="ql-block"> 嘉园大厦的空调吹得人骨头缝里发冷。10000块退5000,有总比没有好。负责退款的唐经理,在门卫的电话通报下,领着我穿过重重道门,终于到了一个僻静的办公室。唐经理手指闲适地敲打着桌面,像早已预知一切。他推过来的,是两张纸。</p><p class="ql-block"> 第一张,白纸黑字,我若收下五千块,便成了哑巴。不得议论,不得声张,违者罚二十万违约金,还有诉讼费、律师费……一笔笔重债,如泰山压顶。第二张,则是一纸“道歉书”。上面赫然写着,是我“不明真相”、“一时冲动”才打了12345,现特此“郑重致歉”。唐经理声音里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老马,签了字,五千块立刻到你账上。”</p><p class="ql-block"> 我低下头,目光死死黏在“道歉”那两个字上。它们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球生疼。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单调的嗡鸣。唐经理指间硕大的金戒指在顶灯下反着光,刺眼得很。他跷着腿,皮鞋尖有节奏地轻轻点着地面,像在无声地读秒。</p><p class="ql-block"> 一股难以言喻的浊气猛地从胸口直冲喉咙。那并非愤怒,也非悲凉,而是一种更复杂、更呛人的东西。我竟不受控制地笑了出来,声音干涩,在寂静的办公室里突兀地裂开,连自己听着都陌生。</p><p class="ql-block"> 笑声戛然而止。我伸出手,不是去接笔,而是将眼前的两份纸页一把抓起。纸张在我指间发出被揉皱的呻吟。唐经理敲击桌面的手指顿住了,脸上的笃定瞬间凝滞,像突然断了电的屏幕。</p><p class="ql-block"> “钱,你留下吧。我宁愿不要,也不能有辱我的尊严!”我的声音出奇地平稳,甚至带点尘埃落定后的轻松,“该道歉的,不是我。”</p><p class="ql-block"> 我站起身,将那两张纸叠在一起,对折,再对折,笨拙却固执地折成了一只小小的、棱角分明的纸船。它粗糙、难看,甚至有些歪斜,却稳稳地立在我掌心。唐经理脸上的惊愕已转为难看的铁青,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p><p class="ql-block"> 我没有再看那艘纸船,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外面走廊的光线比那间冰冷的办公室明亮许多。我把那只纸船轻轻放在墙边消防栓的金属顶上。它停在那里,一个随时可能倾覆的角落。</p><p class="ql-block"> 大门缓缓打开,室外一股热浪包裹着我,令人窒息。走出嘉园大厦旋转门,下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带着初夏的温热,几乎是烫的。我下意识地摸了摸上衣口袋,里面空空荡荡。五千块飞走了,换回口袋里轻飘飘的几张纸屑——那是刚才揉碎协议时掉落的碎纸。然而,背脊却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些。</p><p class="ql-block"> 我迈开脚步,鞋底踏过湿漉漉的地面。前方低洼处,又聚起一汪雨水,倒映着嘉园大厦庞大扭曲的红色幻影。这一次,我没有绕行,也没有犹豫,径直踩了进去。水花哗啦一声溅起,瞬间打碎了水中那团虚浮的红光。</p><p class="ql-block"> 水花四溅,霓虹倒影碎成无数细小的光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浮游片刻,终于沉入水底,消失不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