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之生

老迷糊

天还是沉沉的黑。

时辰停在凌晨三点钟，与孙女相约去东钱湖看湖畔日出，驱车近一小时，四面环伺的树木、小岛、蜿蜒而去的山脊轮廓，全都沉浸于最浓稠寂静的黑暗中，混沌无辨。天地仿佛凝固成一整块生铁，冷冰冰且硬硬地压在人身上，不容置疑地将一切裹得死紧。

计划四十五分钟的车程因高架部分禁行而延迟到达。到岳鄂王庙时，天虽仍黑，唯遥远的天际处隐约透出微微的几线墨青暗流，它挣扎着流动，在铁沉沉中微微扩散，慢慢稀释开黑暗——恰如幽深之井底下刚刚漾起的一波涟漪。但这暗影般的挣扎，却是整片黑暗世界唯一能捕捉到的裂痕。

在凝望之中，那青色悄然加深，变作沉重的蓝色——湖水般幽邃而广阔，又像深冬的冷夜从苍穹低低地垂落。天与地之间的界限仿佛被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剖开，黑暗被撕出豁口，退向两边，而湖心上方这一片深蓝便悄然膨胀，占据一方了。

突然，那幽蓝的中央被谁擦亮了一枚灰。这灰不声不响地在浓重的天幕上蔓延开来，似雾似纱，带着一种漠然的沉着，竟慢慢覆盖住了原本的青色和深蓝。灰的蔓延像是无声的号令，湖水受了感应，微泛银亮之痕，一波波漫上湖边滩岸，如无数只细小的银甲虫在爬行。

蓦地，这大片的苍灰底下，忽而跳跃出那么一两痕不易觉察的微红，细若游丝，像是墨迹初干的纸卷被尚未醒来的眼睛瞥见的微红。这微红渐浓渐烈，如同烧红的精铜丝嵌进灰濛的天幕里，渐渐织成了一条柔韧的云带。我屏息等待着，这抹红晕似将天穹这块灰布暗暗点燃了，微微跳跃着，愈发放大它的地盘。

转瞬间，红光又化为几片金橙，灿烂得好似火舌舔舐着云霞，在灰色的帷幕边缘越烧越炽热。这抹熔流般的光终于汹涌流溢而出，撕开周遭的灰暗，铺陈为夺目的绚烂。顷刻之间，整方天地豁然开朗——灰雾退后，青蓝湮灭，无边无际的光芒终于挣脱了束缚它的躯壳。光与光在东方翻腾着、碰撞着、流洒开，最后竟然在众人猝不及防之际，猛然地燃尽了世间全部色彩，烧成了纯粹炫目的灿烂金光！那辉煌的光芒忽然腾跃而起，迅疾扑上对面的山脊，霎时金线就缠绕了那些山的轮廓，整个山峦顿时像刚苏醒的金龙，轻轻颤动在这破晓的怀抱里。

日出的蜕变何其迅疾而震撼，黑暗仿佛就在我的注视下一点点地龟裂、坍塌，终于退散为尘，万物便在这一刻的激烈斗争中重新获得光明，获得了新的定义。

凝视这瑰丽无比的天象剧变，我胸中有一种强烈的被撼动的战栗。原来光明从来是这样由最细微的裂隙开始挣脱的——它先在浓黑深处点染暗青的墨彩，然后在青转灰的沉闷里潜布微红的火种，最后在灰烬边缘忽然燎原成难以直视的金黄烈焰。

天空在晨风里一点点舒张开它酣梦初醒的羽翼，那最初的幽暗正慢慢化作更广阔的澄澈与光明——而光真正的神性就在于，它总以如此微弱的分娩姿态开始，而后却以席卷之姿宣告：最沉厚的暗夜，也终必孕成最汹涌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