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偶遇 · 沙湖荷影

志诚君

　　图/ 文 志诚君

美篇号 2806360

　　七月的暑气蒸得人发晕，像一块浸透了温水的厚布，沉沉地捂在身上。我背着长焦相机，漫无目的地晃进了武汉沙湖公园。没想拍什么，也不急着去哪，脚往哪走，心就跟着往哪飘。树荫下稍凉快些，蝉鸣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兜头罩下来，更添了几分昏沉。

绕过几丛开得有些颓败的夹竹桃，荷塘忽然出现在眼前，像一记无声的提醒，撞散了满身的燥热。

　　大片大片的荷叶铺展开来，绿得发沉，几乎要滴下浓翠。它们挨挨挤挤，层层叠叠，密匝匝地占据了整个水面。风从远处的水面滑过来，荷叶便轻轻碰撞着，推搡着，漾起一层层温柔的波浪，绿波从眼前一直滚到对岸的柳堤下。荷花高出水面，粉的、白的，亭亭玉立。有的已然全盛，花瓣舒展，边缘微微卷曲，像被阳光晒久了的丝绸，带着一种慵懒的华丽；更多的还是半开或含苞，紧紧裹着，只露出尖尖的一点胭脂红，在深深浅浅的绿丛里躲躲闪闪，藏头露尾，平添几分稚拙的趣味。

风来了，又走了。空气里浮动着一点极淡的青荷气味，不浓，似有还无，断断续续，像谁在耳边轻轻说了半句什么要紧的体己话，却又倏地停住，只留下一点意犹未尽的微凉和怅惘。

　　栈桥的木制板道，踩上去吱呀作响，声音在空旷的水面上显得格外清晰。我走得很慢，很轻，生怕惊扰了这份沉静。水面上，零星的浮萍随着水流轻轻晃动，几根细长的水草在清澈的水流里柔曼地招摇。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忽然凝住，一枝并蒂莲！两朵花，一朵粉嫩娇艳，一朵素白清雅，从同一个青碧的茎秆上并肩而出，靠得那样近，茎秆几乎不分彼此。粉的那朵微微歪着头，花瓣轻轻探向白的那朵，几乎要贴上它素净的肩头，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妹，正趁着四下无人，低头倾吐着只有彼此才知晓的悄悄话。

　　再往前几步，又一朵花攫住了视线。它只半开，花瓣由根部的粉嫩渐渐晕染成尖端的纯白，过渡得自然又羞涩。嫩黄的蕊心刚刚冒头，蜷缩着，紧紧团在一起，那姿态，像极了婴儿在酣甜的睡梦中，无意识攥紧的小小拳头，充满了初生的纯净力量。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投射下来，穿过薄薄的花瓣，几乎能看清内里纤细的脉络，边缘被镀上了一层柔柔的白光晕，整朵花仿佛笼罩在一层朦胧的轻纱里，剔透得不似凡间之物。

　　水底，是另一个晃动的世界。荷叶的倒影，深一块浅一块，随着水波微微荡漾。花影也在水中摇曳，却不显凌乱，反而有种奇异的秩序感。那是一种沉甸甸的静，是沉淀在水底的静，带着重量，压住了水面浮动的光，也奇异地抚平了人心底那些无名的褶皱和喧嚣。周遭的一切声响似乎都被这塘水吸走了，只剩下眼前这片沉静的生命在无声地呼吸、舒展。

　　我站住了。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系在了桥栏边，再也挪不动步子。

不知过了多久，细微的嗡嗡声打破了这近乎凝固的静谧。是蜜蜂。它们急慌慌地扑来，目标明确地降落在金黄的花蕊上，后腿早已沾满了厚厚的黄粉，却仍不知疲倦地快速蹭动着，小小的身躯和透明的翅膀因为这份专注的忙碌而微微颤抖。一只刚心满意足地飞离，另一只便立刻填补了空缺的空位。它们对周遭如画的风景视若无睹，只埋头于这短暂花期的馈赠，仿佛冥冥中知晓，这盛景与甘甜，转瞬即逝。

　　极远处，隐约传来孩童追逐嬉闹的喊叫声，那声音断断续续，飘飘忽忽，仿佛贴着水面滑行而来，又被风轻轻一荡，便消散在荷塘深处，不留一丝痕迹。近处，只有风的手指，一遍遍耐心地拂过无数宽大的叶面，发出持续而低微的沙沙声，如同大地均匀的呼吸。在这背景音里，我甚至能清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一下又一下平稳的心跳。

　　时间仿佛失去了刻度。等我惊觉腿脚传来阵阵难耐的酸麻时，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伫立良久。低头一看，自己的影子不知何时已被西斜的太阳拉得又细又长，清晰地印在桥边粗糙的石头上，像一幅凝固的水墨。太阳，竟已悄悄偏西，沉甸甸地挂在了公园围墙的飞檐上。不知不觉，竟在这里消磨了整整三个钟头。

试图站起来时，膝盖发出清晰的咯吱声，像生锈的合页在抗议。我扶着桥栏，慢慢直起身，揉着酸胀发麻的小腿。回头再望那满塘的荷。令人惊讶的是，经历了一整天的曝晒，它们非但没有丝毫萎蔫的迹象，反而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出一种更加清透、更加莹润的光泽。粉的更娇，白的更洁，绿的更深沉，仿佛吸足了天光水气，在黄昏的薄纱中，兀自焕发着内敛而坚韧的光彩。

我揉着腿，静静地望着那一片沉入暮霭却依旧生机勃勃的荷塘。城市的喧嚣被围墙隔开，眼前只有这一方水，一片叶，几朵花。它们不言不语，不争不抢，只是安安静静地存在着，生长着，盛放着。这份方寸之间的蓬勃与宁定，自有其不动声色的力量。

　　终于转身，沿着来路缓缓踱步。一丝若有似无的荷香，仿佛认得归途，执拗地跟随着我，穿过曲折的回廊，越过假山的石径，一路相伴，竟未断绝。直到走出园门，一阵晚风迎面拂来，那清淡的香气，又幽幽地浮上来一点，萦绕在鼻尖。

　　园门在身后合拢。瞬间，城市的声浪如同退潮后复又汹涌扑来的潮水，将人重新包裹——车流的呼啸，人语的嘈杂，尖锐的喇叭声此起彼伏。然而，很奇怪，心底那片刚刚浸润过的水塘，却并未被这喧嚣淹没。它像一枚沉入深水的玉石，兀自漾着清波，倒映着天光云影与亭亭的花影，一片澄澈安宁。

配图《沙湖荷影》

摄影 李培志

文创 志诚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