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笼边的过客簿·原创散文

默斋主人

蒸笼边的过客簿·默斋主人原创散文

上罗的粉蒸牛肉铺子没有招牌，亦无须招呼。铺前一只大灶终日吞吐热云，顶上竹笼累叠如塔，那笼盖掀起又压下，热气便裹挟着牛肉、米粉、花椒、八角混合蒸腾之香，沿着街巷流淌开来，将赶路人的心神勾住，再拴牢。那雾气迷蒙的窗后，老板娘操持着她与岁月彼此驯服后的韵律，一蒸笼里叠一层，像码放日复一日的老黄历。

那些牛呵！皆是镇子周遭山间坡上的褐黄色身影，只嚼露水滚过的青草。草叶的筋脉与汁水长进肉里，南广河的清流又日夜淘洗它们的血脉，化作肉的肌理中一种干净的韧劲，非城里吃饲料速成的黄牛可比。宰剥剔筋时，也自有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在砧板下晃动。

石磨在铺子角落发出咿咿呀呀的喟叹，米粉便是这样被耐心搓磨出的，带着一种未经驯化的粗粝。炒米那日，老板必得守在锅边，烟火熏着他的眉眼，也熏着他几十年来的经验。待米与香料在锅中翻滚出温暖的黄棕色，便离了火，倒入石磨上的口子，推磨人一圈一圈走着，米粒便在石头的低吟中，碎成带着清香的粉末了。

发酵是时间施予的魔术。大盆中，颗粒分明的豆瓣酱、泡姜、泡椒碎末与那粗黄米粉搅合在一起，清水徐徐注下，恍若一场无声的调和。盖上布巾，静置片刻，一种温柔的酸香悄然弥漫。此时便是鲜牛投入盆中的时候了——它遇着发酵好、带上了风骨与浓烈的辅料伙伴，于是温顺地被粉红料汁裹挟拥抱。老板娘粗糙的手在盆中反复抄拌，那红的姜椒酱料、黄的米粉、深红的牛肉块逐渐交融，不分彼此。料汁渗入肉的组织，牛肉本身的纹理在搅动间，似乎也松弛了轮廓，预备迎接火的淬炼。

蒸笼底铺着整片鲜绿的芭蕉叶。拌好的牛肉被捧起，堆叠其上，灶膛里的火舌瞬间拥抱了竹笼的底座。大火急攻之下，只消一刻。那水汽疯狂地从每一丝竹篾缝里挤出来，带着牛肉被高温逼出的浓郁脂香、米粉蒸熟后的甜糯香、还有花椒八角们在蒸气中重新活泛了的香料气息，将整个小店笼罩其中。老板娘掀开笼盖的刹那，仿佛打开一座小小的香雾火山！

青白的蒸腾热汽猛地散逸之后，蒸笼中呈现的是一派饱满的热闹：米粉吸饱了牛肉的精华与汁水，晶莹地粘连着块块酱红的牛肉，泛着湿润油亮的光泽。此刻，便是点睛时——彤彤海椒面如绯色落雪，麻麻的花椒末紧随其后，翠绿葱花、碎生香菜星星点点抛撒开来。白的雾，红的椒，褐的肉，黄的米粉，绿的葱芫……浓烈视觉是入口滋味的前奏曲。

赶路的人端上盘子，拣一块送入嘴中。舌头首先被麻辣击中，如电流穿过齿颊；细嚼，牛肉的鲜韧便缓缓渗出，那鲜里带着山中草木的精气；再嚼，糯米粉的温柔糯香浮上来，悄悄化解了麻辣的锋芒。牛肉的丝丝缕缕，裹挟着复合的辛香与发酵的鲜酸，在齿间释放。咀嚼越深，米粉越显出它包容万象的本性，将肉的醇、料的烈、甚至一丝草的清气，皆拥抱调和了。

店里日日人声盈沸，皆是过客。那跑车司机匆匆扒完一盘，额头汗未擦干，便奔向门外的柴油卡车；归乡探亲的游子，咬一口便眯起眼，仿佛舌尖上的滋味正沿着神经，急速奔流，冲开故乡记忆的闸门；戴银饰的彝家汉子，一盘牛内，一碗白饭，佐以半杯包谷酒，吃得眉眼舒展。炉火正旺，蒸笼如常码放、蒸腾、倾泻出汹涌的香气。这碗粉蒸牛肉，是脚夫停步的井泉，是旅人歇脚的驿站，是山风吹送的一封火辣温热的家书。它从翻滚的热气里伸出手来，不声不响，就将人在尘土中奔走的劳顿，悄然抚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