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刻印

王友明

<p class="ql-block">  回故乡探亲的我,站在小弟的院子里,不经意间,看到南墙根处的角落里,有一台锈迹斑驳的铁牛,沉默地卧在荒草之间。天蓝色的铁皮早已褪了颜色,油箱上积着厚厚的油垢,覆满蛛网的齿轮像一张张未阖的嘴,仿佛还在无声地咀嚼着旧时光里的泥土与风雨的味道。我知道,它曾是小弟当年最珍视的“伙伴”,如今却成为被岁月遗忘的“孤儿”。</p> <p class="ql-block">  记得,当初这台铁牛开进村子时,乡亲们围在它的身旁,像打量一个威风凛凛的“巨人”,眼睛里充满着好奇和欣喜。孩童们争相触摸它冰凉的扶手,女人们用围裙擦拭它锃亮的车灯,男人们则蹲在它身旁,边抽烟,边感叹:“这铁疙瘩一响,能抵10头牛的脚力。”那时的父亲,还算年轻,总是在晨露未晞时帮助小弟发动引擎,“突突突”的轰鸣声,震落枣树枝头的露珠,惊飞一群小麻雀。车头喷出的黑烟,裹着柴油味,混进禾苗的清香里,成为我记忆中最踏实的晨曲。</p><p class="ql-block"> 农忙时节,它是最忠诚可靠的“伙伴”。犁铧翻起的新土,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车辙压过田埂时,泥浆从铁轮缝隙里挤出来,蜿蜒成一道道褐色的河流。但凡回家,看到小弟驾驶着它下地干活,我也跃跃欲试。小弟便让我坐在他身侧把着方向盘,说这铁牛比真牛听话。我却总是紧张地盯着仪表盘上颤抖的指针,看油量表一点点下沉,像看着光阴从铁皮缝隙里漏走。这家伙就是欺生,不听使唤,一个劲儿跑偏,我不得不撤下阵下。黄昏收工时,小弟会舀一瓢凉凉的井水,细细冲洗它的履带。水珠顺着齿轮滚落,折射出晚霞的碎金,而小弟蹲在车底拧螺丝的背影,渐渐与这铁家伙融为一体,成为田垄间最坚硬美丽的剪影。</p> <p class="ql-block">  后来,收割机与播种机开进了村庄。年轻人开着红艳艳的新机器,笑着喊小弟说:“快别用老古董了,还是大型机器好,省时又省力。”从此,小弟的铁牛越来越沉默,油箱结了蛛网,齿轮缝里长出杂草。但每年开春,小弟仍固执地在它的身上刷漆,用砂纸打磨生锈的螺栓。直到数年后的一个雪夜,小弟非要穿上衣服去院子里为它盖塑料布时,弟妹笑着劝说:“不用去盖了,反正是没有大用了。”小弟微微一笑说:“它跟着咱们已经不少年了,让它风吹雨淋、雪打霜侵的,心里不舒服啊!”弟妹了解他的脾性,也就由着他去了。</p><p class="ql-block"> 如今,父亲和弟妹均已去世18年,可这铁牛依然固守在院子里的一角。雨季时,铁皮上的红锈像泪痕般蔓延;狂风起,空转的皮带发出呜咽般的吱呀声;车头的那盏大灯,更是在阳光的折射下,透出棱镜般的七彩光晕,像被揉碎的彩虹凝在玻璃罩上。光线穿过灯罩纹路,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随着角度变换时明时暗,像撒了一把会眨眼的星子。连锈迹斑驳的灯壳都被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原本冰冷的机械部件,似乎也有了几分童话般的温柔感。我劝小弟说,有人买的话就卖掉吧,免得占着空间。小弟有点伤感地说:“这铁骨锈肉里浸满了春耕秋收的心血和汗水,那一道道裂痕、一块块锈迹,全是与土地较劲的见证,真的说要卖,心里还是有点舍不得。”我懂得,小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p> <p class="ql-block">  那天,闲暇无事,我又来到它的身边,摸摸它冰凉的引擎。恍惚间,“突突突”的轰鸣声,又在耳畔炸响;那股黑烟裹着柴油的味漫上心头,我仿佛看见父亲、小弟沾满油污的手,覆上我的手,带着铁与茧的力量与温度;身着一身红衣、脖子上系着一条白色围巾的女儿,端坐在上面,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的优雅姿势,以及身着一身红衣的侄女,坐在女儿身侧,装模作样的情景,更是明晰地映现在我的脑海。</p> <p class="ql-block">  噢!我明白了,原来,岁月不曾老去,只是悄悄地刻印在它的齿轮间,成为时光最笨重也最温柔的注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