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初中校门口的柑橘树结满青果的那个下午,我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往家走。八月的阳光透过浓密的叶隙,在地上筛出斑驳的光点,书包带勒着肩膀,硌出两道浅浅的红痕——刚上完体育课的后背还浸着汗,混着柑橘叶的清香。转过村口的拐角时,撞见了幺舅。</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他蹲在路边那棵老柑橘树下,肩膀塌着,像被抽去了骨头。往常总爱逗我“小子又蹿高了”的嗓门,此刻哑得像生了锈的铁锁。他身旁并排放着两口棺材,朱红色的漆在阳光下泛着沉郁的光,边角处还沾着新磨的木屑,看得出是刚完工的物件。</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幺舅?”我捏着书包带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他抬起头,眼眶红得像浸了血的棉絮,却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放学了?快回家去,你妈在等你。”话音未落,他别过脸,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没再问。前几日放学经过外公家,看见院角的柑橘树下落了一地青果,听见屋里传来断续的咳嗽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那时我还扒着门框往里瞅,外公坐在堂屋里的藤椅上,看见我就扬手:“过来,给你留了蜜饯。”他的手背上布满老年斑,却仍有力气揉我的头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书包在背上突然变得千斤重。我几乎是跑着回家的,石板路被鞋底敲得咚咚响。来到后院时,母亲正蹲在灶台前择菜,柑橘木的柴火在灶膛里噼啪响,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泪痕一道叠着一道,像被雨水冲刷过的土墙。她看见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饭在锅里,热着。”</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晚我第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枕头被眼泪泡得发潮,后脑勺能感受到棉絮吸饱水后的沉。外公在柑橘树下给我削木陀螺的样子,外婆在柑橘树旁的灶台前蒸糖包的样子,他们并排坐在柑橘树荫里晒太阳、絮絮叨叨说家常的样子,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我甚至不敢翻身,怕惊扰了这些影子,它们就像柑橘花瓣上的露水,碰一下就碎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就爬起来往外公家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看见外公正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喝茶,阳光从窗棂漏进来,穿过院角柑橘树的枝叶,在他银白的头发上跳着碎金似的光。“醒这么早?”他抬眼看我,眼里的浑浊散去些,添了点清亮,“过来,外公给你讲从前摘柑橘的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两口朱红色的棺材,后来被挪进了西厢房。那间屋子常年不见光,墙角堆着外公年轻时编的柑橘筐,梁上悬着外婆晒的柑橘皮和干辣椒,棺材就静静地立在这些烟火气里,像两个沉默的客人。我偶尔会趁大人不注意溜进去,摸着棺材壁上光滑的漆,闻着木头和桐油混合的味道,心里虽然感到害怕,但却竟生出些奇异的安稳——它们在这儿,就说明外公外婆还在。</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高中三年过得像被风卷着的柑橘花瓣,快得抓不住。高三那年的八月,正是柑橘树挂果的时节,青黄的果子缀满枝头,蝉鸣把空气吵得发烫。放暑假的午后,我和母亲躺在里屋的凉席上午睡,老旧的台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扇叶上积着薄薄的灰。母亲的蒲扇掉在地上,发出轻响,她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柑橘该疏果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院门口的柑橘树突然被撞得哗哗响,是幺舅来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隔着窗纸传进来:“姐……爹他没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母亲像被针扎了似的弹起来,凉席被蹭得发出窸窣声。“你说啥?”她冲到门口,抓住幺舅的胳膊,指节捏得发白,“上午我还去看了,爹还吃了半碗粥,你再说一遍!”</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幺舅的眼泪淌下来,砸在门槛上:“刚没的……二婶发现的,就坐在柑橘树下的藤椅上,手里还攥着个青柑橘。”</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母亲愣了半晌,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转身就往外跑。她的布鞋踩过院角的柑橘地,惊飞了几只啄虫的麻雀,青果被踩落一地,发出闷响。我跟在后面追,喊着“妈”,可她像没听见似的,疯了似的往外公家跑,背影在正午的阳光里缩成一个晃动的黑点。</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推开外公家的门,院角的柑橘树还在微风里晃,藤椅空着,地上落着个被捏皱的青柑橘。西厢房的棺材已经打开了,外公躺在里面,穿着崭新的蓝布褂子,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睡着了一样。外婆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手里捏着外公生前常戴的草帽,草帽檐上还沾着柑橘叶的碎末。看见我进来,她抬起头,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你外公走得安详,早上还说等你开学,摘一筐桃子让你带去学校。”</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她絮絮叨叨地说,外公前几日总念叨我,说高三辛苦,要多吃点肉;说他年轻时在柑橘园里搭棚守夜,半夜听着风吹树叶的声,就想起刚娶外婆那年,她陪他在棚里熬了整宿;说去年柑橘丰收,他挑着担子去镇上卖,换了钱给我买了本《高考作文选》……那些混着柑橘香的往事,滴在棺材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跟外公说话。</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出殡那天,天热得像要把人烤化。八个壮汉抬着棺材,脚步沉得像灌了铅。我跟在后面,看着那抹朱红在柑橘园的小径上缓缓移动,突然懂了初中时没懂的事——这棺材哪里是木头做的?它装着外公摘了一辈子的柑橘,装着他搭过的守夜棚,装着他给我买的作文选,装着他一辈子的重量。阳光透过柑橘叶,在棺材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外公生前眨眼睛的样子。</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外婆在坟前站了很久,直到夕阳把柑橘树的影子拉成细长的一条。她没再哭,只是轻轻拍了拍坟头的新土,像拍着外公的肩膀:“你先走,我随后就来,园里的柑橘,我替你看着。”</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外公走后,高三的周末总过得仓促。每周放假,我总会找时间向外婆家跑,书包里装着母亲给外婆捎的红糖和糕点。外婆的院门总虚掩着,推开门就能看见外婆坐在柑橘树下的藤椅上,手里捻着片柑橘叶,眼神空落落的,像在等谁。</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外婆,我来了。”我把书包往石桌上一放,她才像突然醒过来似的,慌忙擦了擦眼角:“今天放学早?锅里给你留了红薯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她的话比从前少了许多,大多时候是我问一句,她答一句。我给她讲学校的事,说模拟考的分数,说同桌新买的钢笔,她就坐在藤椅上听,手里的柑橘叶被捻得发皱。太阳西斜时,她会望着外公坟的方向叹口气:“你外公在时,这时候该摘晚熟的柑子了,他总说要留几个最甜的给你。”</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有次我帮她翻晒屋檐下的柑橘皮,她突然说:“阿明啊,你说这老屋是不是太大了?”我转头看她,她正用袖子擦着窗台的灰,“一个人守着,白天还好,夜里静得能听见柑子落地的声。开春时柑子花开得热闹,满院都是香,可没人跟我搭句话,香得都冷清。”</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涩涩的。那时手机还不普及,村里只有小卖部有公用电话,外婆又舍不得话费,总说“没事不用打”。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突然冒出个念头:等我以后挣钱了,一定给外婆买个手机,小巧点的,字大的,这样她想说话时,随时都能找到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外婆,等我高考完,去学修手机。”我蹲在她身边,帮她把柑橘皮摆得整齐些,“学会了就给你买一个,想我的时候就打给我,我天天跟你说学校的事,说城里的新鲜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外婆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像盛开的柑橘花:“好啊,等你买了手机,我就跟你说哪棵柑子树抽了新芽,哪只麻雀又来偷果子。”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手背上的青筋像老柑橘树的枝桠,“就是别乱花钱,学手艺要紧。”</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2004年的正月初十,春节的余温渐渐散了,村里的年轻人扛着行李往车站走,柑橘园里的枯枝上还挂着没摘净的红灯笼。我正蹲在堂屋收拾行李,帆布包摊在地上,里面装着换洗衣裳和一本《手机维修入门》。前几日跟镇上的王师傅说好,正月十二去他店里学修手机,学费是家里卖柑橘攒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摸着包角的补丁,心里又想起外婆的话。等第一个月工资发下来,就去手机店挑个最简单的手机。她总说一个人在老屋闷,柑橘花开的时候,连个说话的都没有。有了手机,我每天晚上给她打电话,听她讲园里的柑橘抽了多少新芽,讲哪棵树结的果子最甜。</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正想着,院门口的柑橘树突然被撞得枝桠乱晃,是邻居李婶来了。她喘着气,围巾上沾着路上的尘土:“你外婆……没了,刚发现的,就在藤椅上坐着。”</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手里的螺丝刀“当啷”掉在地上,砸在青砖上。“不可能,”我抓起帆布包就往外跑,“昨天我还去看她,她还给我装了袋柑橘干,说让我带去县城吃。”</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跑过村头的柑橘园,正月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路边的柑橘树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茫茫的天,像无数双要抓住什么的手。推开外婆家的院门时,看见幺舅正蹲在门槛上抽烟,地上的烟蒂堆成了小丘。他看见我,把烟摁灭在泥地里:“你外婆走得安详,脸上带着笑呢,手里还攥着你去年给她买的橘子糖。”</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堂屋的棺材打开着,外婆躺在里面,身上盖着她亲手绣的柑橘花纹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我盯着她的脸,突然想起前几日她给我装柑橘干时的样子,她的手抖得厉害,塑料袋被捏出褶皱,却非要多塞一把:“路上饿了吃,比城里的饼干顶饿。”</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出殡那天,下着蒙蒙细雨,把土路浇得泥泞。棺材抬起来的时候,我伸手扶了一把,指尖触到冰凉的木壁,突然觉得比外公出殡时还要沉。这口棺材里,装着外婆晒了一辈子的柑橘干,装着她绣的柑橘花纹被,装着她对外公说不完的牵挂,装着那部我还没来得及买的手机——她等不到了。雨水打在棺材上,顺着朱红的漆往下流,像无数条无声的泪。</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后来在县城学修手机,王师傅总夸我手巧,说我拆手机的样子,像在剥柑橘皮,又轻又稳。有次修一部旧手机,屏幕亮起时,突然弹出一条未发送的短信草稿:“外婆,柑橘花开了,你闻到香了吗?”我盯着那行字,眼泪落在电路板上。修到后半夜,我趴在维修台上打盹,竟沉沉睡了过去。</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梦里又回了老屋的柑橘园。正是四月,满树的柑橘花开得雪白雪白,香气裹着风扑过来,甜得人发晕。我看见外公挑着空筐从园子里走出来,竹筐的绳子在肩上磨出红痕,他抬头看见我,咧开嘴笑,露出被烟渍染黄的牙:“阿明来啦?快帮外公摘果,今天的柑子甜得很!”我想喊他,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拐进柑橘树深处,蓝布褂子的衣角被风吹得飘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转身时,看见外婆坐在老藤椅上,手里正摘柑橘叶,指尖沾着黏黏的汁液。她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个铁皮盒,红漆掉了大半,是外公年轻时装工具的那个。“阿明快看,”她朝我招手,声音亮得像晨露,“我把你外公挑担的样子、我摘柑子的样子,都收在里头了。”我跑过去打开盒子,里面没有照片,只有几片压得平整的柑橘叶,叶缘还带着齿状的缺痕,像外婆摘叶时不小心咬的;还有半顶旧草帽,草编的纹路里卡着片干枯的柑橘花瓣,是外公总戴的那顶。</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你说要给我买能说话的匣子,”外婆拿起一片柑橘叶,往我手里塞,“等你买了,我就用这片叶子擦干净它,天天跟你说园里的事。”叶子的清香钻进鼻子,我突然想起,外婆从没上过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她只会用柑橘叶、旧草帽、掉落的花瓣,把日子里的念想一点点收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想把叶子攥紧,手却突然空了。柑橘花的香气淡下去,外公的背影、外婆的笑声,都像被风吹散的花瓣,一点点飘远。</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惊醒时,天已经亮了。维修台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映出我发红的眼眶。手心空荡荡的,却像还捏着那片柑橘叶,清清凉凉的,带着外婆的温度。</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前几日给母亲打电话,她说老屋的柑橘园还在,舅舅们接手打理了,今年结的果子特别甜。“你外婆坟前的那棵,”母亲的声音顿了顿,带着笑意,“结了满满一树,风一吹就晃,像你外婆在招手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握着手机,听筒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像风吹过柑橘叶的响。突然明白,有些离开从不是终点。那些藏在眼泪里的牵挂,压在棺木下的岁月,那些没来得及送出的手机,没说出口的惦念,早已像柑橘树的年轮,一圈圈长在活着的人心里。它们藏在外公挑担时压弯的肩头,藏在外婆摘叶时沾着汁液的指尖,藏在每年四月漫山遍野的柑橘花香里。每当果子成熟时,那清甜里浮动的,全是他们从未走远的气息——长在土里,长在风里,长在我走的每一步路上。</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