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拾铅字的日子

沧海人家

<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又一次调换了工作,从边远的分厂借调到厂报当编辑。</p><p class="ql-block"> 对这次期盼已久的工作调动,我心情是愉悦的,甚至有“范进中举”般的极喜,尽管是“临时工”的身份,我依然相信这是一次能改变命运的调动。</p><p class="ql-block"> 我是怎么得到这个机会的呢?其实在我到厂报工作之前,已经担任了一年的车间通讯员,几乎每个月都要去那间位于办公大楼四层的办公室送稿,与编辑们讨论稿件,学习新闻写作技巧。</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我很感激厂报的宽容和提携,我的那些不成样的手写稿件,经过编辑们的加工,变成了散发着油墨芳香的铅字。每逢此时,我会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与幸福,还有对报纸的崇敬。</p><p class="ql-block"> 当时,我享受文章变成铅字的快乐,现在,我终于有机会近距离接近报纸,探究“铅”与“火”的奥秘。</p><p class="ql-block"> 接到通知后,我迅速交接车间的工作,匆匆赶去新单位报到。</p><p class="ql-block"> 厂报不是独立单位,人事关系在宣传部,但周围的人喜欢称我们为“报社”,我认为这个叫法很准确,厂报四开四版,铅字印刷,一版是工厂要闻,二版侧重生产经营,三版党群活动,也可开设专版,四版副刊,内部刊号,一周一期,全厂发行,并与行业内企业报交流,经过多年打磨,已经很有正规报纸的味道了。</p><p class="ql-block"> 报社的情况我也不算陌生,人员不多却人才济济,工作专业性强,业务上采、编、写、排“一把抓”。一般来讲,采、编、写属于办报的基本功,而排版则是文字之外的功夫。</p><p class="ql-block"> 所谓“排”包括两层意思,先要学会画版,报社的人都备有—把钢尺、—叠版样纸,汉字图表也是不能少的。我去的时候,报社实行编辑负责制,一人一版,组稿、画版、校对、付印一管到底。</p><p class="ql-block"> “画版”很像在版面上排兵布阵,头版头条永远留给分量最重的稿件,“头条”定下来,其它文章的“座次”就好安排了。</p><p class="ql-block"> “画版”技术性较强,要把每篇文章字数精确地换算成版样上的行数,安排稿件条位,确定字型、字号,若想让报纸好看一些,花边、插图不可或缺,全凭编辑的美术功力。</p> <p class="ql-block">拣字现场</p> <p class="ql-block">  排版不在工厂里做,当时工厂没有印刷设备,到了排版的日子,编辑把稿件、版样“打包,”送到市里的报社“外委,”那里有规范的排字车间,经验丰富的技师个个身手不凡,画版、排版,拼版样样拿得起来。最厉害的是刻字师傅,凡是铸字铜模里没有的生僻字,他们都能手工做出来。</p><p class="ql-block"> 我尘封在记忆深处的铅字情愫,大概就是那时候埋下的。</p><p class="ql-block"> 稿件送走后,并不代表万事大吉。如果字数算的不准,或者版样画的不规范,排版时出现溢字或缺字,拣字师傅会打电话让去人处理。因此,那个时候跑印刷厂是经常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我第一次走进排字车间时,立时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仿佛进入了一座奇妙的文字宫殿,高大整齐的铅字架子占据半个厂房,灯光照射下发着暗淡的寒光,地上码放着一摞摞浇铸好的书刊印版,工作台上摆放着镊子、榔头、墨滚、字尺等工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火味道,整个车间没有别的,到处都是铅字,简直就是一片铅字的森林,充满了文字的奥秘,吸引着你去亲近,恨不得立刻下场大干一番。</p><p class="ql-block"> 借调人员是没有版面的,我去车间多是打小样,顺便校对文字,带回来请社长签字付印。</p><p class="ql-block"> 时间久了,与排版师傅熟络了起来,经过允许,也学着老师傅的样子系上围裙、戴上套袖,尝试着去拣几个铅字过过瘾。</p><p class="ql-block"> 常言说,隔行如隔山,拣字看似简单,干起来却大有门道,铅字按照特定的“字盘”放在字架的空格里,仅汉字就有十几种字号、字型,拼音、外文、数字等铅字放在单独的架子上,密密麻麻,像一部散开的字典,令人眼花缭乱。</p><p class="ql-block"> 最常用的宋体、黑体和楷体三种5号白字放在距工作台最近的地方。一般而言,拣字多是在这些基本用字间不停地穿梭。</p><p class="ql-block"> 初次置身铅字的海洋,我试着用查字典的方式找字,虽有字架上的部首和拼音作引导,我依然手忙脚乱,加上铸成的铅字是反的,识别起来很费眼睛。尽管我像抓中药那样小心翼翼,串行错字还是屡屡发生。</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在老师傅的指点下,从标题、标点符号、“的、地、得”练起,一来二去,倒也能为老师傅们打个“下手”</p> <p class="ql-block">铅字的笔画结构是反的</p> <p class="ql-block">  时间久了,我对印刷厂的师傅们渐渐产生了敬意,他们像勤劳的蜜蜂一样,日复一日地重复一个动作,练就出边看稿子边盲拣的绝技,如同在车间里散步,速度达到一小时千字以上。另外,千万不要小瞧这些手上沾满铅灰的拣字师傅,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掌握的汉字之多,读音之准,完全可以和专业文字工作者媲美,称得上“排字先生”。</p><p class="ql-block"> 闲暇时间,老师傅们还给我讲车间里的趣闻,比如在那个特殊时期,传单、材料满天飞,排版成了“危险”职业,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他们把一些敏感字词、人名连铸在一起使用,但又不敢把旧字回炉重铸,所以越积越多,反而成了负担。我闻听后赶紧问这些旧字放在哪里?收集起来可是难得的文物啊,但我找遍车间的角落也无所获。</p><p class="ql-block"> 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不失为老报人的一种严谨,对报纸的敬畏之心。无论什么年代,重要稿件错植、误植铅字,一旦造成影响后,那是很大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几年以后,报社终于有了自己的印刷厂,规模虽然不算大,但可以提供铸字、排版、印刷一条龙服务。人员也精干,老师傅从市报反聘而来,几位拣字女工勤奋干练,唯一缺憾没有照片制版系统,但想到过去报纸受制于人的无奈,我们已经很满足了。</p><p class="ql-block"> 这样一来,我们与印刷厂由协作关系变成了服务关系,“甲方”的身份也促使编辑与排字员的关系更加融洽。</p><p class="ql-block">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可以随时随地与铅字亲近,按照自己的喜好和审美安排版面,出了差错,拣字员和我们一起挽救,毁版重做也不再是诚惶诚恐的事情了。重要的是,报纸的刊印日期有了保证,厂报与企业中心工作越来越合拍。</p><p class="ql-block"> 印刷厂里那位请来的老师傅确实很厉害,定版、拼版等关键工序都有他出面</p><p class="ql-block">坐阵,算得上印刷厂里的“大师傅”。</p><p class="ql-block"> “大师傅”都有自己的高光时刻,我最欣赏他们做版的那份潇洒。</p><p class="ql-block"> 拣字员把一篇稿件的铅字拣出后,老师傅负责按照画好的版样对散装的铅字“整形,”然后准确无误地放进预留的铁框里,那一声清脆的“呱嗒”声,没有多年的功夫是做出不来的。另外,通栏标题做起来非常复杂,也是老师傅大显身手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铅字全部装进版面后,排版师傅用规格繁多的铅块、铅条把铅字、边线牢牢地戗住,一遍遍地填实、压平,使版面严丝合缝。我们负责在版面上滚一层油墨,打出一个整版小样,校对无误后就可以拼版付印了。真正上到印刷机上的是一版、四版,二版、三版各拼在一起的两块大版,大批量印刷还要用纸样浇出印板,我们的报纸没有那么印数,只要锁死版心后就可以上机印刷了。</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几年,报社引进了方正排版系统,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p><p class="ql-block"> 当排版车间的大门轻轻掩上的那一刻,一代工匠谢幕,好在白纸黑字永存,留下中国印刷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p><p class="ql-block"> 最后,我一定要说一说铅字是从哪里来的。</p><p class="ql-block"> 如果说拣字是铅里来铅里走,那么铸字就是火里来火里去。铸字是排版车间最辛苦的岗位,100多度的化铅炉“火气”十足,铸字机的噪音、烟雾危害健康,铸字员就是在恶劣的环境中不分白天黑夜,一秒一字地为报纸源源不断地提供铅活字,是报界的无名英雄。</p><p class="ql-block">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能忘怀那些与“铅”与“火”为伴的日子,感念为报纸保驾护航的那些能工巧匠。</p><p class="ql-block"> 从历史来看,古老的印刷业经历了三个主要阶段。</p><p class="ql-block"> 1048年,中国人毕昇发明活字印刷术,位列中国四大发明行列 。</p><p class="ql-block"> 1445年,德国人古登堡,发明铅字印刷,将古老的出版业带入“铅”与“火”时代。</p><p class="ql-block"> 1974年 ,中国科学家王选启动汉字激光照排项目并取得成功,将现代印刷业推向“光”与“电”时代。</p><p class="ql-block"> 倘若从文化角度去看,人类发明印刷技术后,极大地加快了文化的积累,为普及教育,传播知识提供了方便。</p><p class="ql-block"> 我有幸见证了“铅”与“火”时代的壮美,也经历了“光” 与“电” 时代的神奇,我为此感到骄傲,或许有人觉得不值一提,但我却敝帚自珍,因为这样的经历不是所有人都有的。</p> <p class="ql-block">早期的半自动印刷机</p> <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