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阶灯火

云卷云舒

飞机在黄昏的云海间航行，恰似一叶轻舟滑入暮色染成的巨大调色盘。落日熔金，将西天层层云朵熏染得浓淡不一，由近及远，自耀目的橙红渐变作柔和的紫灰，直至沉入天际深沉的蓝靛之中。云影浮动，姿态万千，被夕阳镶上金边的云峰如巨人的城阙，而低垂的云絮则仿佛天神遗落人间的锦缎。人在高空，悬浮于这云霞编织的锦绣之上，大地山河便成了脚下徐徐铺展的渺远画卷。

　　残阳正吻过云的肩头。 起初是整块天空浸在钴蓝里，云絮像被揉碎的珍珠母贝，泛着虹彩。夕阳斜斜切下来，给云镶上金边，棉絮状的积云顿时成了鎏金的羊群，在风里缓缓迁徙。

　　暮色渐浓，终于如墨汁滴入清水般晕染开来，大地沉入幽暗的怀抱。然而就在这深沉的底色之上，一种奇妙的诞生开始上演——城市的灯火如星辰坠地，次第点亮。初时是稀疏的几点，如同散落于黑丝绒上的珍珠；继而连缀成线，道路的脉络在暗夜中闪亮；最终蔓延成片，辉煌的灯海在墨色的大地上恣意燃烧、流淌。从万米高空俯瞰，这璀璨的人间星图，竟比从前仰首所见的浩瀚星空更为稠密、清晰而灼热，每一盏灯都像大地深沉呼吸中吐纳的一粒火种。

我倚窗凝望，下方这壮丽的光之海洋，心神一时恍然出窍，仿佛挣脱了钢铁机身的束缚，飘飘乎遗世独立。脚下那纵横交织的光流，仿佛不再是凡尘的街道，而是星河倒倾，泻入人间。庄子曾有物我两忘之疑，此刻我亦不禁自问：是此身凌越九天化身为仙，俯视人间烟火如星？抑或灯火本已成星，而我不过偶然行经此境的凡人过客？界限模糊了，人间天上在视觉里奇妙地交融，灵魂轻盈地游走于这俯仰之间，顿感宇宙的广袤与生命的微渺同在。

飞机平稳航行，如一根细针缝缀着天地的玄黄。下方那盛大的灯火之宴，是大地上怒放的永恒之花，亦是一阙倒映于凡尘的无声星河。这每一粒微光背后，都藏匿着柴米油盐的温度，离合悲欢的故事。地面上或许也有人偶然抬头，目光掠过这夜空中移动的小小光点，却浑然不觉他们自身亦已成为他人眼中壮阔星野的一部分。天上人间，俯视者与被俯视者，共同构成了这深邃宇宙中奇妙的回环与映照。

　　想起《太平广记》里的仙人故事，说他们乘云驾雾，俯瞰人间如棋局。此刻才知，所谓仙意，或许从不是腾云驾雾的玄妙，而是换个角度看人间的豁然。那些由柴米油盐、悲欢离合点亮的灯火，比星辰更稠密，比银河更温热——毕竟，每一盏灯下，都藏着一个鲜活的人间。

机身开始倾斜，光海渐渐化作熟悉的街景。我望着窗外渐次清晰的楼宇，忽然明白这场飞行的意义：它给了我们片刻的“仙籍”，让我们在天地交接处，读懂人间最朴素的盛大。当起落架触地的震颤传来，掌心仿佛还托着那片光海，而心里，已住进了整段从残阳到星夜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