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胆囊里住着几块石头,已经几十年了。它们不声不响,像老屋梁上积年的尘,无人清扫,却也未曾坠落。 </p><p class="ql-block">年轻时体检,医生拿着B超单说:胆结石。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头发长了,或:指甲该剪了。我亦不甚在意,反正不疼不痒,便由它去。 </p><p class="ql-block">它们倒也安分,几十年如一日地蛰伏,不闹事,不折腾,只在每一次体检时被医生轻描淡写地提及:结石还在,注意饮食。我便点头,回去照旧吃我的红烧肉、煎鸡蛋、涮羊肉,仿佛那些石头不过是胆囊里的房客,与我井水不犯河水。 </p><p class="ql-block">直到今年,因身体极度不适而全面检查,医生盯着影像,眉头微皱:胆囊炎,胆囊里全是石头了,胆管里也有。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划动,像是在清点某种隐秘的库存。得手术了,否则一旦堵住胰胆管,会出大问题。</p><p class="ql-block">我怔了怔,问:可我从来没疼过啊? </p><p class="ql-block">医生笑了:疼不疼,和危不危险,是两回事。 </p><p class="ql-block">原来,沉默的石头比吵闹的更危险。它们不声不响地占据了我的胆囊,塞满了每一个角落,甚至悄悄溜进了胆总管末端,像一支潜伏的军队,只待某一天突然封锁要道,让胆汁无处可去,让胰液逆流成灾。到那时,便不是一场微创手术能解决的了——急性胆管炎、胰腺炎,哪一个都能要人半条命。 </p><p class="ql-block">回家和妻子商量后我决定做手术。腹腔镜摘除胆囊,胆管镜取出胆总管结石。医生说:是双镜手术,听着倒像是武侠小说里的招式,感谢现代医学技术,让我免受大开膛之苦。 </p><p class="ql-block">手术前夜,我躺在病床上,忽然有些荒谬的念头——这些石头陪了我几十年,如今却要被一锅端了。它们是否也曾在我酣睡时悄悄生长?是否在我大快朵颐时默默吸收着油脂?它们是我的敌人,还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p><p class="ql-block">我很幸运是今天的第一台手术,普外科主任医师亲自主刀。我躺在手术台上,看见头顶的灯,白得发亮,却又柔和,不刺眼。医生、护士们穿着蓝色的手术服,在周围走动,像一群忙碌的蓝衣天使。麻醉师走过来,问我姓名年龄,我一一作答,心想这大约是最后的确认。然后,护士给我戴上氧气面罩说:我们等一下医生,后来我就进入了梦乡。</p><p class="ql-block">妻子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眼睛死死盯着电子屏——"**手术进行中**",三个红色大字像心跳一样刺眼。走廊里人来人往,有护士推着药车匆匆走过,有病人家属低声交谈。她忽然想起医生术前说的话:如果胆管镜取不出那块结石,就要在胆总管正面开口取石,这样有可能要插T管(引流管),而T管需要三个月后拔出,更坏的情况是有的患者会出现麻醉意外,这样问题就严重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衣料被攥得发皱。 </p><p class="ql-block">突然,手机响了。 </p><p class="ql-block">一个陌生号码。 </p><p class="ql-block">她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发凉,像是有人往她血管里灌了冰水。 </p><p class="ql-block">喂?她的声音绷得发紧。 </p><p class="ql-block">你在哪里?电话那头是个男声,语速很快:到二楼手术室门口来。 </p><p class="ql-block">她的呼吸滞住了,喉咙发干: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吗? </p><p class="ql-block">对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改口说:你别来二楼了,直接去观察室等着。 </p><p class="ql-block">到底怎么了?她的声音开始发抖,手指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可电话已经挂断。 </p><p class="ql-block">嘟——嘟——* </p><p class="ql-block">忙音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锯着她的神经。 </p><p class="ql-block">她的腿软了,几乎站不起来。脑子里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大出血?胆管损伤?还是麻醉意外? </p><p class="ql-block">她感到全身发麻,像有无数根针在顺着毛孔四处乱扎,头猛地一热,脸色发红,心脏刷的一下收紧,喉头紧哽着,她快步往观察室跑去。走廊突然变得很逼仄,像是四面的墙壁都在向她逼近。 </p><p class="ql-block">终于到了观察室门口,她喘着气推开门—— </p><p class="ql-block">护士抬头看她焦急的样子,笑了笑:您不用着急,手术很顺利,只是病人年龄偏大,麻醉醒来得慢一些,需要来这里观察一天。 </p><p class="ql-block">她愣在原地,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 </p><p class="ql-block">原来,那通电话只是通知她换地方等,而没有讲患者家属最关心的“手术顺利完成”的结果。 </p><p class="ql-block">原来,最折磨人的不是坏消息,而是等待时的未知。 </p><p class="ql-block">原来,人在最担心的时候,最容易想到坏的结果。</p><p class="ql-block">她在手术专用梯旁焦急地等待着,同时迅速调整了情绪,她不想让先生有任何思想负担,想让醒来后的先生看到她轻松的笑脸而不是担忧的面容。</p><p class="ql-block">20多分钟后,我被送到术后观察病房。</p><p class="ql-block">麻醉醒来后,妻子马上对我说:“放心吧,手术很顺利,没有插管”,我对她笑笑:“嗯,连尿管都没插”。此时我看到自己的腹部只贴了三块不大的白纱布。胆囊没了,结石已被清理干净。医生端来一个塑料杯,里面盛着我的战利品——几颗黄褐色的石头,表面光滑,像是河滩上捡来的鹅卵石。 </p><p class="ql-block">出院那天,热辣的太阳烘烤着大地。妻子来接我,手里拿着一份清单,是医生嘱咐的饮食注意事项。大致内容是少油,少糖,多纤维,定时定量以及如何服药的说明。我看了一遍,笑道:这是要我做和尚啊。</p><p class="ql-block">“总比做病人强。”妻子说。</p><p class="ql-block">车窗外,城市的喧嚣依旧。人们匆匆走过,各自奔向不同的目的地。他们中有多少人正带着结石生活?有多少人的肝胆里,正悄悄孕育着未来的痛苦?</p><p class="ql-block">身体里的石头取出来了,但生活中还有多少看不见的结石,在不知不觉间形成,终有一天会让我们痛不欲生?</p><p class="ql-block">我轻轻按了按腹部微痛的伤口,它们正在慢慢地愈合。</p><p class="ql-block">人生许多事,不正是如此?那些沉默的隐患,往往比喧嚣的疼痛更致命。</p><p class="ql-block">2024年7月6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