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凉

秋叶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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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时代，这词儿已非地域性的，估计都懂。搁在1978 年，从冰雪北疆到南海之滨的我，则是闻所未闻。

那年二月底，踩着原定七七级入学的点儿，我穿着北方的花棉袄，在广州火车站下车。校车送到天河以东的华南师范学院，晚上八九点了。

在西安登上陇海线，武汉转京广线，差不多两天两夜，爬到师姐的上铺，倒头就睡。次日醒来，师姐任华建议换毛衣裤。这还不算，又拿来一个铁皮桶，带到楼道顶头的洗漱室，让我“冲凉”。

这么冷还……？入乡随俗吧。没好意思问其详，对着一桶冷水，温度和空间都是问题。边琢磨边拧几把毛巾，擦擦得了。之后立马领到石牌镇，购买生活用品，首当其冲的就是铁皮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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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冲凉成了每日生活必不可少的内容。俩月之后，又潮又热，身上整天湿漉漉的，这才充分体会“冲凉”的名符其实。每日至少两三次，到了七月期末考试，一身痱子。年年如是，痛苦难捱。

冬天也用这词，不伦不类。咬牙切齿往后背撩水，最冷时竟有丝丝水汽若隐若现。比起炎炎夏日的惬意，自是另番滋味。别说我，海南同学也够呛，冻得直吸溜。很是怀念北方澡堂，热气腾腾，不受罪。

不过，冲凉到底被我传播到家里。夏天端两盆温水，在蹲厕洗澡，方便。后来搬到三居室，家人已惯用塑料红桶冲凉，站在浴盆里。孩子钻进去泡够了，最后从上浇两勺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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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观察，底层或打工的粤人出行，一张席一个桶是必备行李。甭管到哪儿，再不济也有冲凉的方寸之地。可以说，除了吃睡，兹事为要。但凡能遮身、有下水道或出水口，均可一冲即凉。不像北方，漫长的冬季中，得到洗浴场所花钱，买热水买温度买空间买服务……

话说回来，有洗浴中心，南方人也未必敢去——羞于当众赤身露体。与女友罗佳到黔东南旅游，洗手间极小，衣物入内必湿。想光着出来，她不许，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勉强允诺，提前说一声。我出来了，她背过身还要念叨“非礼勿视”，令人啼笑。

去云南旅游，一车人等着，与团友去厕所。三个蹲位，中间无隔断，我行动迅速，她不，等我出去才宽衣解带。问，你夏天到北方旅游怎么冲凉？在澡堂穿着文胸底裤洗。不禁莞尔。她解释，长大之后除了老公，亲娘也没见过女儿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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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同的自然环境，活法自然不同。地域文化性格有无关联？多少有点儿吧。北方人直率爽快，南方人含蓄委婉，从肉体到心理。

然而，生活方式的差异，并不影响政治气候的裹挟，抹平地方特色，东西南北，全国山河一片红。不存在“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在什么山上都唱同一首歌。不是因地制宜的产物，外部强加的人为制约，来得快去得也快。

时至今日，地不分南北，洗澡或冲凉条件都改善了，改得一样一样。安装热水器和取暖设施，基本在家解决。这是另一种抹平，由新技术新能源新产品决定，循序渐进地来，此消彼长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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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方式变得越来越高效便捷，不再繁琐沉重。我小时候认为，现成的米面天经地义在粮店出售，奶奶说的推磨滚碾子是很遥远的事。下一代认为，现成的馒头面条在超市里，发面擀面已是废弃的手艺活儿。

有此一说，不断看到，自称我们是最勤奋最能吃苦的最后一代人了。诚然，下一代差点儿，再下一代，别提了，一心等着机器人面世，把自己伺候得面面俱到。

看过鲁迅小说的人，应记得九斤老太的絮叨，一代不如一代。可是社会向前发展着，还是高速发展，如何解释？只能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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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们这代人的吃苦耐劳，也是不容回避的经历。首先，在物质有限的社会条件下，费力的吃喝洗涮，是家庭教育的重要内容，培养生活能力和劳动习惯。奶奶常说，学会了自己以后方便，怎会料到，以后不是必备的生活技能了。

还有一个特殊的成长背景，不容忽视。我们小时候，热爱劳动是耳提面命的学校教育，也是重要的考量标准，属于政治表现。身为黑五类子女，对此犹为敏感，生怕被归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地主资产阶级。劳动和军训中，近乎自虐地出大力流大汗，以证革命的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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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强调“我们这代人”？因为古训不全这样，“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是以回报为前提的。通过科举追求上升空间的年代，所谓苦不是体力，而是脑力，“书中自有”这个那个，乃具象化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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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生长的社会土壤很特别，既不传统，也不现代，“封资修”的涵盖面很宽，几乎到了无书可读的地步，只有标榜为无产阶级革命的区区范围。“偏食”厉害，造成了后天严重的精神营养不良。

比如，钱理群自述导师指其最大的缺憾：一不懂外语，二古文底子差。不是个人努力所能奏效的，源自成长期间的社会限制，因此无法更上一层楼，达到大师级学术造诣。他无奈自嘲，是没文化的学者。

由此可见，在特殊的自然条件下，人类凭借生存本能和智慧，自会探索冲凉之类具有地方特色的应对方式。而面对特殊的社会环境，绝大多数人在劫难逃，被禁于社会无厘头的严苛管束之中，最后长成什么样，谁都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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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空间因素决定你以什么样的物质方式活着，生存时代决定你以怎样的精神状态活着。现在，科技创新和物质产品通达四方，精神面貌仍受制于当下现实，政治、宗教、科技等均有一定制约性。

卢梭说“人生而自由”，可能么？巴尔扎克尽写“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未免刻板机械，但要挣脱无所不在的现实束缚，活出自我，难于上青天。多多少少，人是环境的产物，虽非绝对，必然性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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