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云霓与阶痕

烟火

图片：网络文字：烟火音乐：网络 序…… 心字香烧烬未央，浮生半局弈沧桑。琴囊剑匣锁流光。骤雨扑残金缕梦，罡风吹裂玉霓裳。人间何处避寒霜？ 情怀这东西，原是一炉沉香屑，在青春的锦匣里烧得噼啪作响。那香气，是初春桃花汛涨破了堤，粉瓣儿裹着痴念，浩浩荡荡要淹了天地。那时的梦，清得像琉璃盏里天池水，映着人儿眉宇间不知愁的锋芒；那时的信，硬得赛过昆冈玉，横竖觉得尘世的磋磨，不过是给玉璧添点古意。可惜岁月并非温驯的溪，它是暗礁狰狞、浊浪噬人的险滩。云锦般的情怀撞上去，“嗤啦”一声，便裂开道道口子，露出里头粗糙的棉絮来。 认得一位先生，把满腹诗书兑了，开出一爿咖啡馆。雕花木格子筛下些陈旧的日光，壁上悬着石涛山水赝品，书架上洋装书与线装诗词尴尬地并立着。老唱机里，昆曲的水磨调咿咿呀呀，磨着人心。这是他拿情怀砌的“玲珑塔”，自以为镇得住红尘滚滚。谁知账房先生指尖的铁算盘一拨，“铮”一声脆响，那冰冷的珠子，便一粒粒滚落，砸在他珍爱的青瓷咖啡杯上，裂纹蜿蜒如泪痕。炉膛里跳动的暖焰，“噗”地一声，熄了。他那片云霓织就的天地，终被柴米油盐的罡风撕成碎片，零落在现实粗粝的阶石上。看他蹙眉对账，昔日清亮的眼蒙了灰，便知这情怀与现实的撕扯，是如何啃噬着一颗文心——像白蚁，无声无息，却蚀空了梁柱。 这撕裂的痛，佛家看得透亮。苦根子，深扎在“我执”与“法执”的泥淖里，拔也拔不出。 “法执”最是要命。把心造的幻景当了真，死死抱着，当它是金刚不坏的琉璃屏风。我那故人，便认定他那“文青雅境”是天经地义，是隔绝市侩浊气的结界。殊不知这情怀的楼阁，不过是心湖偶然泛起的蜃气，朝生暮死。当客人只盯着杯中那点褐色的苦水，对壁上石涛的墨韵、架上莎翁的箴言视而不见时，失落便如潮水，冰冷地漫过脚踝。《金刚经》里那句偈子冷眼瞧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偏要那水中月不碎，镜中花不谢，岂非痴人说梦？ 再就是抵死不肯认那现实的账。佛说“八苦”，“求不得”最是剜心。情怀的翅膀生生被罡风铰断，那份不甘便化作怨毒，长成心尖上的荆棘。抗拒现实？如同拿肉身去撞铜墙铁壁，撞得头破血流，墙还是那堵墙。禅门公案里，神秀和尚尚执着于“时时勤拂拭”，要那明镜台纤尘不染；慧能一句“本来无一物”，点破心性本自空明，何曾有尘埃可染？我们咬牙切齿拒斥的，往往正是滋养痛苦的温床，越抗拒，藤蔓缠得越紧。 更深的是那“边见”的牢笼。硬生生把情怀捧上九霄云端的莲花座，视若神明；同时将现实踩进十八层泥淖，斥为腌臜。这般割裂，早离了佛陀的“中道”——不落苦乐，不执断常。《心经》说得明白：“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云霓是天上的色，大地是脚下的空，云化雨方能润泽土，土升汽才得聚成云。情怀的种子，若离了现实这方泥土，经不得风雨现实这把剪子的修剪，如何开得出花，结得出果？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欢喜。 如此看来，情怀与现实间那道血淋淋的裂口，哪里是绝路？分明是古德所言“烦恼即菩提”的所在。那撕裂的剧痛，恰是一记棒喝，敲碎了执迷的琉璃罩子——放下心中顽石（我执），看透幻影幢幢（法执），方能穿透那层厚厚的障。 如何在这撕扯的缝隙里安身？《金刚经》只冷冷抛下一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无住”，不是教你做那无情无义的石人木偶，亦非随波逐流的浮萍。是心不粘滞于情怀的云端楼阁，也不沉沦于现实的泥沼沟渠。如行云流水，过了便过了，心体澄澈如古井。当情怀的光投在现实的幕布上，需学那大地，默然承载；效那流水，婉转调柔。把高远的念想，捻作一粒粒实在的种子，埋进现实的土壤里，以精进为犁，以耐心为雨，一日日耕种下去。那位先生的咖啡馆，后来也变了模样：僻静一隅，书香琴韵依旧，留给伶仃的知音；敞亮处，醇香的咖啡与精致的茶点招呼着来往过客。情怀非但未死，反如老梅接了新枝，在现实的虬干上，颤巍巍开出几朵清瘦的花来。 情怀照进现实，原似水中捞月——月本不在水底，水却甘心盛着那点清辉。情怀与现实之间，何尝真隔着不可逾越的深堑？当心从“我执”的硬壳里挣出，便能在世间的每一道褶皱、每一处伤疤里，窥见般若智慧的光——冷而锐，像碎玻璃碴子上反射的月光。 原来，那落差撕裂的豁口，正是天光漏进来的地方。执念一松，情怀不必悬在半空做那脆弱的琉璃塔，现实也无需斥为精神的荒原。记得那日黄昏，故人俯身，用一方半旧的素帕，细细揩拭吧台上溅落的一抹咖啡渍。抬眼看去，那蜿蜒的水痕，竟幽幽地游动着，清晰地倒映着窗外流变的晚霞与云影，静静地，在现实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流淌。檀香已冷，铁算盘在柜角沉默，白瓷盘空空如也，盛过昨日的咖啡，也盛过隔世的月光——凉的。 跋…… 云影天光幻亦真，阶前苔雨渍新痕。算珠声咽参空色，水渍痕幽印月轮。松指隙，破迷津，琉璃世界掌中温。风回小院炉香烬，竹影移来扫旧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