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癫

路过

图片：网络

文字：路过

音乐：网络

序……

残笺栖魄，墨痕沁骨销魂客。

小山明灭金难测，绿瘦红肥，争染春衫色。

心舟已放沧溟窄，沉香户掩莺声隔。

笑将痴泪研新墨，鬓未成霜，先赋痴绝册。

她最初沉沦入痴迷的词海时，尚能清晰地辨别自身与周遭的界限。

她喜欢将那些古旧词谱摊开在书桌上，如读最秘密的情书，指尖轻抚那些铅字，仿佛摩挲着千年之前词人的泪痕墨迹。

她常说：“词有词魂，它们踽踽独行，穿越千载风雪，只为寻一个懂它心事的痴人。”那声音幽微似烟，字字却如针尖，刺破沉静空气。

她的书桌便是战场，亦是她整个宇宙。几本词谱磨破了书脊，她自己的批注密密麻麻如同蚂蚁群集。

她曾整夜枯坐，只为推敲一句“小山重叠金明灭”中“金明灭”三字是否暗含了温庭筠对烛火下金钗的刹那惊艳，抑或只是日光在屏风上的偶然逗留。

她咬着笔杆，眉头锁紧，时而眼中迸出恍然大悟的光彩，又或者喃喃自语：“是丁是丁，此‘灭’字必是仄声，前人误刻为平，音律便顿失跌宕！”她执拗地相信，那些久已凝固的墨字里，深埋着词人难以言说的心跳与叹息——她便是要解开这千古心锁的守门人。

然而，她终究未能自渡。当那些精妙的词句终于如藤蔓缠绕她的神经，她开始听见词句的耳语。

她竟在深夜枯坐，与那看不见的“词魂”絮絮交谈，争辩着“绿肥红瘦”中李清照那刻是更疼惜海棠，抑或更心疼自己？

她似乎窥见了词人们深埋心底的隐秘心事，甚至替他们执笔续写那些未尽的断章。

她写道：“莺啼序未完，待我添些心酸。”窗外的月光清冷，照着她伏案的侧影，竟似一尊固执的瓷像，沉醉在无人能懂的词境里，浑然忘却窗外尚有人间。

直到某个寻常清晨，家人推开她的房门，见她正将泛黄词谱一页页撕下，精心折叠成小船模样。

她口中念念有词：“放尔归去，沧海桑田，寻你们的旧主罢……”那些载满千年心事的纸船，被她郑重其事地放进了浑浊的洗笔水缸，晃晃悠悠，最终沉没于墨色的深渊。

家人惊恐的目光撞上她含笑的眸子——那清澈而遥远的笑意，终于彻底宣告了此岸与彼岸之间，那道维系理智的丝弦，“嘣”然断绝。

她于是被送进了城郊那座以白墙与铁栏著称的院落，人们称之为“杏林”，仿佛这样称呼便能掩去其内里的挣扎与沉寂。

此地四壁洁白如纸，倒成了她挥毫泼墨的绝好天地。当医生例行巡视时，常愕然发现她在病历纸页边角空白处，用娟秀蝇头小楷写满批注：“医者此句，‘幻听幻视’，平仄稍欠工稳，末字宜仄，改作‘视听迷离’更佳。”她抬头，眼神清澈，认真地建议道。

医生瞠目结舌，她却只低头，兀自沉浸在推敲字句的专注中。她床头那本被护士视为“祸端”的《钦定词谱》，竟顽强地存活下来。她视若珍宝，时常摩挲着书页，低声对虚空道：“莫怕，有我在。”

治疗的日子如同单调的韵脚。药片是白的，墙壁是白的，护士的衣裳也是白的，她称之为“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唯独窗外的几竿瘦竹，尚存一丝活气。某日午后，窗外掠过一只不知名的鸟儿，翅膀扑簌簌剪碎了过分规整的天光。

她忽然放下词谱，指着天空对护士说：“快瞧！它在填一首《天净沙》呢！”护士愕然，她已兴致勃勃地数起来：“一翅，两翅……嗯，仄仄仄，平平平，恰好入谱！”护士只能无奈摇头，她却笑靥如花，仿佛窥破了天地间最玄妙的词章。

她每日按时吞下药片，自嘲为“饮下孟婆汤”，可一转身，她又埋首于那些泛黄书页间，于迷离神思的间隙里，固执地校对着千载之前的平仄。

电疗，这令人闻之色变的字眼，终于也降临于她。那日被推出治疗室，她躺在移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奇异地清亮，仿佛风暴后初霁的天空。

她虚弱地抬起手指，在空中轻轻划动，像在描摹无形的字迹，声音低微却清晰：“方才……电流穿身那一瞬，如平水韵在血脉里奔涌……仄、仄、平……对，正是《雨霖铃》的起拍……” 陪护的护士眼圈蓦地红了，紧握她的手。

她只是疲惫而满足地合上眼，唇边竟凝着一丝微茫的笑意——仿佛肉体经受的惊涛骇浪，不过是为她换取了刹那洞悉词律真谛的船票，渡向了旁人永难企及的彼岸。

时光如药，在严格的剂量下，那些过于璀璨燃烧的词中幻影，终究一点点淡去、沉淀。她渐渐能清晰地辨认护士递来的药片是圆是扁，窗外的鸟鸣只是鸟鸣，不再自动排列成《鹧鸪天》的韵律。

杏林深处，枝头的绿意由浅转深，又悄然透出秋意。终于，在一个黄叶翻飞的清晨，医生告知她家人：“可以归家了。那词里的山河，似乎已不再拉扯她的神魂。”

归家后的日子，努力贴合着“正常”的轨道运行。旧书桌早已清理干净，词谱被家人谨慎地束之高阁。

她也学着煮茶待客，闲话家常。一日午后，有旧友来访，她正从容沏茶，姿态娴静。窗外巷子里，几个背书包的孩童嬉闹着跑过，稚嫩的童音齐声背诵课堂新学的句子：“……应是绿肥红瘦……”她执壶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倾泻而出，白瓷杯盏“叮当”一声脆响，跌落在地，碎裂成几瓣不规则的残片。她怔怔地看着地上蜿蜒的水迹与碎瓷，一动不动。

朋友关切地询问，她只是缓缓抬起头，脸上并无痛楚，反而浮起一种奇异而遥远的迷蒙笑意，轻轻道：“你听……他们方才那句，‘瘦’字该用去声，孩子们读成上声了……可惜了那海棠……” 余音袅袅，散在微凉的空气里，如一声无人能解的叹息。

室内霎时静极，唯余窗外孩童的诵诗声隐约传来，抑扬顿挫，兀自敲打着尘世的节拍。

她弯腰，一片片拾起地上湿润的碎瓷，指尖小心避开锋利的边缘——那动作轻柔，仿佛拾掇的不是残杯，而是昨夜词稿中散落的、再也无法拼合完整的残句遗韵。

跋……

杏林秋彻，药炉温旧雪。

平仄心头烙铁，惊电过，韵初协。

归也。茶烟歇。童声诵清绝。

忽碎瓷瓯春水，拾片片，皆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