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月旦千秋</p><p class="ql-block"> 文:吴补兵</p><p class="ql-block"> 曾祖父吴居廉，字子清，生于清嘉庆年间，卒于同治年间，在盩厔县陽化里任总乡约十余载。他身材魁梧，面色如古铜，一双凤眼炯炯如炬，似能洞穿人心。乡人皆言，吴公行止端方，处事公允，十余年间竟无人能道其半句不是。</p><p class="ql-block"> 咸丰初年，关中大地遭逢百年大旱。赤地千里，河井俱涸。次年蝗灾又至，遮天蔽日的飞蝗如乌云压境，所过之处，禾稼尽成枯槁。我曾祖父立于田垄之上，望着那些刚抽穗便被啃噬殆尽的麦田，眉头紧蹙如刀刻。那时赋税虽轻，然百姓连糊口都难，遑论完粮纳税？</p><p class="ql-block"> "吴爷啊，这光景可怎么活......"村中杜老汉蹲在龟裂的田埂上，枯瘦的手指捻着一把光秃秃的麦秆，浑浊的泪水在沟壑纵横的脸上蜿蜒。</p><p class="ql-block"> 我曾祖父默然良久，只是重重地拍了拍老人佝偻的背脊。翌日黎明，他便挨家查访，将那些实在无力完粮的农户一一记下。而后赶着家中那辆老旧的马车，载着积攒多年的存粮和银钱替他们代缴皇粮赋税，吱呀吱呀地向县城行去。车辙在干裂的黄土路上刻下深深的痕迹，仿佛岁月在老人额上留下的皱纹。</p><p class="ql-block"> 下三屯的吴老四夫妇，年逾花甲而无子嗣。我曾祖父将他们接至家中奉养，晨昏定省，一如亲生父母。老人临终之际，颤巍巍地拉着我曾祖父的手："子清啊，老汉这辈子虽无血脉，得你如此侍奉，胜过亲生......"</p><p class="ql-block"> 咸丰五年，村中商议修缮城墙和城门楼，并新开挖两条护城河。当时我家已迁至城墙外西南角的油坊。这油坊格局别致：两间正房为居所，三间作坊终日飘着棉籽油的清香，另有一间磨坊供乡邻无偿使用。后院竹影婆娑，花木扶疏，一道矮墙之外便是巍峨的城墙。</p><p class="ql-block"> 修筑方案需开挖内外两条护城河，各阔两丈，中留旱台以植芦苇。此举既可防洪，又能御匪。然工程必经我家后院，意味着要毁去苦心经营多年的竹园花圃，让出七丈见方的宅基。</p><p class="ql-block"> 村中管事负责人带着几位乡老在我家门前踟蹰良久，终不敢叩门。倒是曾祖父推门而出，见状便了然于心："但挖无妨。护佑乡里，原是本分。"</p><p class="ql-block"> 砍竹之声如裂帛，园中牡丹、芍药尽数掘起时，曾祖母倚门垂泪。曾祖父只是轻声道："草木可复植，人命不可复生。为了修缮城门楼，他自费请工匠、买材料。当西城门楼上那四个题字“钟毓咸宁”重新闪耀金光时。全村群众都在默默地赞许总乡约我的曾祖父。</p><p class="ql-block"> 咸丰六年正月十六，恰逢曾祖父寿诞之日。黎明时分，村中老少百余人，抬着一面朱漆金字的匾额，敲着锣鼓来到宅前。匾上"评高月旦"四个颜体大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上款"恭颂吴居廉總鄉老先生行懿行"，下落"盩厔縣陽化里衆鄉友仝赠咸豐六年孟春毂旦"。向来不慕虚名的曾祖父，这次却郑重地将匾额悬于正堂。阳光透过窗棂，在"评高月旦"四字上流转，恍若给这些金字镀上了一层神光。</p><p class="ql-block"> "月旦"之典，源出《后汉书》。东汉名士许劭兄弟每月初一品评人物，世称"月旦评"。这"评高月旦"四字，是说品评至高，德行足为世范。乡人以此相赠，正是赞誉曾祖父乃道德楷模。</p><p class="ql-block"> 晚年时，曾祖父主持重修《吴氏族谱》。那宣纸线装的本子，如今虽已泛黄，墨迹却历久弥新。轻轻翻动间，仿佛能听见百年前狼毫在宣纸上沙沙的声响。曾祖父的名讳下，寥寥数语便是一生。</p><p class="ql-block"> 如今那匾额仍悬于老宅正堂，金漆虽已斑驳，但字迹依旧清晰如昨。每逢晴日，阳光穿过窗棂，总会在匾上投下变幻的光影。这时，我仿佛又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在烈日下为乡亲们奔波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曾祖父留下的，不过是一匾一谱，几段轶事。然这"评高月旦"的风骨，却如院中那口老井，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后来人。每当有客问及匾额之意，我便会沏一壶清茶，将这些往事娓娓道来。看着听者眼中渐亮的光芒，便知这精神的血脉，仍在延续。</p><p class="ql-block"> 世间珍宝万千，终不若这四个历经沧桑却愈发璀璨的大字——"评高月旦"。它们不仅镌刻在匾上，更铭刻在时光里，伴随着念想日久天长，这就是最本真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2025年6月8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