秤星祭

宁静如许

——品读柳溪竹枝词的联想

一，清末民初嘉善汾南渔侠妙员轩主周斌芷畦夫子《柳溪竹枝词第五八首》

操一豚蹄祝岁丰，

春风扶杖过桥东。

扮榆影里三官社，

醉酒归来耳不聋。

~周芷畦～

《汾湖铁市》

《步周芷畦原韵记九十年代陶庄》

废钢如山岁亦丰，

卡车昼夜吼湖东。

秤星代了菱歌社，

钎棍敲铛震耳聋。

～宁静如许～

春风原该扶柳枝过桥的时节，陶庄人却扛着螺纹钢踏碎了市河的薄冰。周芷畦笔下“操一豚蹄祝岁丰”的老翁，若在1996年清明重归故里，怕要惊落了手中蹄髈——那祝祷丰年的三官社前，榆钱儿早被漫天铁屑染成锈红色，而震耳欲聋的，再不是社戏锣鼓，是二十四小时不歇的卡车嘶吼。

废钢如山的日子，便是陶庄人的丰年。浔市漾沿岸垒起的金属山脉，在夜色里泛着幽蓝冷光。山东来的半挂车喘着粗气碾过窑厂路，震得老屋梁上簌簌落灰，窗棂间积的铁粉厚得能栽葱。这哪里还是周夫子诗里“春风扶杖过桥东”的柔媚江南？分明是钢铁巨兽在啃噬大地的脏腑。

三官社的旧址上，如今蹲着收废钢的磅房。穿皮夹克的“新社祝”们指间夹钞票，电子秤幽绿的数码取代了神像慈悲的眼。当年前来醉酒的乡民，换作满身油污的搬运工，他们灌劣质烧酒不为娱神，只为麻木被钢筋压弯的脊骨。“秤星代了菱歌社”——那跳动的数字便是新神谕：今日螺纹钢每吨涨二十元，便抵得庙会唱三天大戏的彩头。

最是黄昏魔幻时。氧割枪在暮色里划出蓝焰弧光，恰似周芷畦时代社火艺人吐的火龙。老张抡起钎棍敲打卡死的齿轮，“铛！铛！”声撞碎在钢垛间，又反弹成金属的暴雨。这哪是“醉酒归来耳不聋”的微醺？分明是铁与铁交媾的轰鸣，要把人耳膜凿穿才罢休。有聋了三十年的老窑工蹲在钢龙大道旁笑：“清净哩！如今夜里做梦，总算听不见窑火呜呜的哭丧声了。”

某夜我见奇景：振陶厂的王会计醉酒归来，竟学周诗老翁拄了截螺纹钢当拐杖。摇摇晃晃踏过再生大桥时，忽将酒瓶掷向河心：“三官大帝接旨——今献江苏废钢三百吨！” 瓶碎处漾开油污的虹彩，倒映着两岸不灭的灯火。刹那间，氧割枪的蓝焰、电子秤的绿光、车尾的红灯在河面流淌，竟比旧时社戏的彩灯更艳三分。

后来废钢河沉寂了。某年清明我过三官社遗址，见榆树桩上生出新枝。几个孩童正拿废钎棍敲打锈齿轮，叮当声里忽掺进句清亮童谣：“秤星星，拜钢官，赐我铁山压岁钱——” 春风卷着铁屑掠过耳际，恍惚又是1995年的金属暴风雨。

原来陶庄人早把猪蹄换成钢钎，将祈丰年的祝祷刻进每道钣金。当那座曾震耳欲聋的钢铁神坛隐入黄昏时，你且细听：每粒仍在跳动的铁屑里，都锁着一整个野性沸腾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