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七月的气息像无形的蒸笼,罩得胡燕芳透不过气。华农食品学院里的空气,早已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股:一股是考雅思托福的咖啡香,萦绕在家境优渥、即将远渡重洋的同学周围;另一股,则是招聘会散场后残留的汗味与打印纸的廉价气息,环绕在她和几个同样来自小地方的同窗身边。起初,她懵懂地向那些省城本地、简历一投即中的同学取经,人家笑而不语。直到同宿舍好友点破:“别问了,人家背后有大树,位置早占好了,毕业招聘不过是走个过场。”胡燕芳才恍然大悟,难怪他们课业轻松、社团活跃、早早入党——人生赛道早已设计好,起点便已不同。而像她这样的农村出来的俗称“小镇做题家”,精心准备的简历投出去,如同“泥牛入海”,连个水花都泛不起。考研,成了这千万毕业生残酷竞逐中,被迫选择的另一条荆棘路。一想到这无望的拥挤,胡燕芳的心就沉甸甸地往下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胡燕芳的家,远在粤西北那片被“富甲全国”光环遮挡的粤西贫困山区县里。父亲是村里的猪肉佬,案板上的油腻和清晨的吆喝,是她童年最深的记忆。父亲总爱跟她们三姐弟念叨村里三十年前那几个“鱼跃龙门”读书改命的榜样,“要向几个叔叔学习,否则一辈子做耕田佬”。特别是那位胡燕芳按村里辈分应该称叔辈的胡清风——“他从小闷头读书,一路拔尖,考进省城师大,成了村里头一个正牌本科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到省城的一所高中,端上公家饭碗,扎根省城!”这故事,像颗种子,早早在早慧的胡燕芳心里发了芽。她循着这有迹可循的“榜样”轨迹,从村小拼杀到县一中,高考时硬是超了重点线三十多分,成了村里新的“第一”——第一个上重点线的本科生。然而,这看似光鲜的“跃升”,在填报志愿的关口,便显出了根基的脆弱。她的班主任,那位胡清风高中同学,毕业后留在县城母校又不甘心报酬低,时常感慨“若能重来,定走胡清风路线”,面对她的报考志愿的迷茫,也只能给出些“标准答案”般的空洞建议。胡燕芳曾想过求助那位传说中的叔辈胡清风,但无形的距离和生疏感让她最终却步。在近乎盲目的状态下,她凭着对“热门”二字的想象,将未来押在了华农大学的食品学院食品安全检测专业——这选择,竟鬼使神差地与父亲油腻的猪肉案板产生了某种荒诞的呼应,仿佛命运在无声嘲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七月流火,亦是高校“送走”应届毕业生的最后期限。胡燕芳的工作,依然杳无音信。考研?想到再读三年对家里意味着什么,她立刻掐灭了这念头。弟弟高三在即,父亲那沾满油腥的手,一天百来斤猪肉、赚百来块钱的辛苦钱,加上养猪的微薄盈余,一年满打满算攒下五六万块钱,哪里供得起两头大学生“吞金兽”。姐姐胡燕芬四年前的抉择就是前车之鉴——为了她这个妹妹能上大学,姐姐同样拒绝了辅导员那“为提高就业率”而画的研究生大饼,匆匆投入求职大军。如今,胡燕芳拖着行李,住进了姐姐在省城北郊城中村租住的狭小房间,继续那场渺茫的寻职之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姐姐的屋檐下,胡燕芳遇见了无数个“自己”——他们从全国各地的高校涌来,脸上刻着相似的疲惫与不甘,都是被“知识改变命运”召唤,又被现实狠狠捶打的“小镇做题家”。她甚至遇到一位湖北衡水“地狱模式”淬炼出来、考进京城名校的毕业生,对方眼神执拗:“拼了命熬过那三年,就为扎根北上广深一线城市!死也要死在这儿!”后来,这人消失在茫茫人海,结局未知。胡燕芳的自信,却在日复一日的石沉大海中,一点点被磨蚀殆尽。姐姐看着心疼,劝她:“读研吧,我供你学费,爸再辛苦四年供弟弟。”胡燕芳的眼泪瞬间决堤。凭什么命运那么不公平? 她想起自己从不敢懈怠一刻,从村小到一中再到大学,刷绩点、考六级、拿计算机证、挤进社团装点门面…简历写得满满当当,光鲜亮丽。可到头来,竟不如那些“背景”二字轻飘飘压过所有努力的幸运儿?他们此刻已安稳地坐在“编制”内办公室,而她这些真正的“做题家”,却要为一份糊口的工作夜夜睁眼到天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几夜无眠的痛苦沉淀后,胡燕芳咬紧了牙关——考研!她绝不要像姐姐那样,被家庭的重担过早地压弯了脊梁,让那张重点大学的文凭在不对等的岗位上蒙羞。半年努力,她凭借实力,考回了本校研究生,这次,她瞄准了本校生命学院一个炙手可热的专业。“热门”这个曾经误导过她的词,再次成了她抓住的救命稻草。她将这视为三年后叩开省城体面职业大门的唯一筹码。与此同时,姐姐胡燕芬在报单公司机械的忙碌中,竟意外地与一位做外贸的小工厂老板擦出了火花,婚事已提上日程——生活,有时会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给走投无路者开一扇窄窗,哪怕窗外风景未必是曾经的梦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次年六月,弟弟的高考捷报传来——超出一本线六十多分!胡燕芳和姐姐力排众议,斩钉截铁地为他选定了志愿:华南理工大学,人工智能专业。她们用自己磕得头破血流的经验,为弟弟铺设道路,“华工”、“人工智能”——这两个词凝结着她们对“就业保障”最朴素的渴望。她们殷切地希望,弟弟能避开她们深陷的泥沼,仿佛专业和校名的选择,真能对抗那无处不在的、名为“出身”的引力。弟弟的未来蓝图在纸上画得清晰,只是这蓝图背后,是姐姐即将开始的婚姻生活,是胡燕芳埋头于新的“热门”专业,是父亲案板上永不消散的油腻气息,以及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四年后的“热门”,真能兑现一个公平的起点吗?</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