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录

路过

图片：网络

文字：路过

音乐：网络

序……

日燎云焦，市井如鏊。

槐荫枯，蝉刃频剜。

青石路软，车辙熔铅。

焙汗成盐，骨成炭，影成烟。

冰盏空鸣，凉意喉煎。

奈腹中、星火重燃。

漆泪凝脂，扇叶徒旋。

看鱼骸浮，人潮滞，热魔癫。

这城，是给日头晒得褪了色的旧锦缎，软塌塌地伏着，蒸腾出氤氲的热气。

光，不是洒下来的，是倾倒下来的熔金，泼在青石板上，烙出深深浅浅的印子，像给这城市盖了滚烫的戳。黄包车夫的脊梁弯成一张紧绷的弓，汗渍在粗布号衣上洇开，析出盐霜，白花花地勾勒出一副无声的苦役地图，看着便叫人舌底发涩。

洋火匣子缩在杂货店的角落，薄薄的纸壳给热气烘得卷了边，仿佛随时要无风自燃。

招牌上的新漆，受不住这没日没夜的煎熬，竟也流下泪来，一滴一滴，凝成浑浊的琥珀珠子，沉重地坠入尘土里，带着一股廉价油漆的甜腥气。茶馆里的吊扇，老迈地悬着，费力地搅动着凝固的空气，把挤进来的光柱切得粉碎，碎成满室叮当作响的银屑，徒劳地闪着虚妄的光，买不来一丝真正的喘息。

蝉在槐树深处嘶鸣。哪里是鸣叫？分明是打铁！每一嗓子都淬了火，锻成灼热的针，密密匝匝地扎进人的耳膜，扎进滚烫的皮肤里。

护城河失了魂魄，水面浮着一层腻光，底下是翻腾的泥浆，竟有白惨惨的鱼骨浮上来，支棱着，错落排布，像谁失手打翻了盛着星骸的盘子，曝晒在毒日头下，透着一股不祥的死气。

当铺的柜台，乌沉沉的木头，高得像一座小丘，隔开了两个世界。

掌柜的指腹冰凉，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水烟袋光滑的黄铜身，那点凉意是吝啬的慰藉。他的眼睛却像两把小秤，冷冷地掂量着柜台外那件旧棉袍的厚薄，盘算着能榨出几枚铜钿。一枚磨得发亮的铜纽扣落在乌木秤盘上，“嗒”一声轻响，竟像落下一个滚烫的小太阳，灼得人心头一跳。

赤着脚的行人，目光粘在玻璃橱窗里那架飞旋的电扇上，仿佛那三片叶子是转动的符咒，

能凭空生出救命的凉风。深宅大院里，自然有冰镇的酸梅汤，盛在细瓷碗里，浮着碎冰，红得诱人。

小贩的“冰盏儿叮叮”，敲得清脆，是热浪里最勾魂摄魄的魔音。一碗凉汤灌下去，喉咙是舒坦了，可那点凉气，还没落到肚肠，竟像投进炉膛的引信，“嗤啦”一声，在胃里点起一小簇更旺的火苗来，烧得人愈发心慌气短。

卖花的竹篮里，茉莉栀子蔫了头，香气被热气熬成了浑浊的浊气。

手摇的铃铛也哑了，摇不出半点清脆，闷闷的，像垂死者的叹息。

柏油路晒软了，黏糊糊地吮着行人的鞋底，每一步都带着被拖拽的滞重，像踏在融化的胶糖上。

人就在这金铁熔化了似的空气里浮着，像锅里半熟的饺子，沉沉浮浮。蝉声不知疲倦，是最后的刽子手，执着一把无形的钝锯，吱吱嘎嘎，终于将那仅存的、薄得像纸片似的最后一点树荫，也生生锯断了。

跋……

蝉蜕挂枯梢，余威炙九霄。

市声喧、沸鼎难消。

灯火初燃星几点，风不至，热如牢。

冰盏剩空敲，漆泪凝未凋。

算明朝、劫数难逃。

且待西风收烬骨，蕉叶卷，葬尘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