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表彰(小说)

暮雨清秋

<p class="ql-block">后山子村支书黄仁礼被送进医院后,县委书记张立国的心像灌了铅。他没想到,这个在悬崖峭壁上带领村民苦战三年的硬汉子,会在通车的日子轰然倒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山子,是邵县最后一个被大山隔绝的村落。那条挂在绝壁上的羊肠小道,是几代人唯一的出路,也吞噬过不止一条鲜活的生命——雨天路滑,常有学生、村民跌落受伤。黄仁礼当了二十多年支书,最大的心病就是修路。三年前,他东奔西走,终于凑够了大部分款项,带领乡亲们向大山宣战。张立国两年前初到邵县,第一次视察后山子。吉普车在羊肠小道尽头停下,他徒步攀爬,远远看见悬崖边,黄仁礼正佝偻着背,把几个放学的小学生一个个背过最险的溜坡。夕阳在他汗湿的旧军装上镀了一层悲壮的金边。那一刻,张立国胸腔里涌动着久违的热流——这,才是基层的脊梁!此后他数次前往工地,但山路崎岖,耗时太久,每次都是匆匆视察、开个现场会便离开。县里也开过专题会,尽力提供了资金和设备支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今天,是公路竣工通车的日子。车队在崭新的、但尚显粗糙的路面上蜗行,终于抵达村部。张立国接过村干部递来的水,一饮而尽,向村民表达了祝贺。环顾四周,他敏锐地指向最险峻的悬崖路段:“乡亲们辛苦了!主体通了是天大的喜事,但安全设施必须立刻跟上!否则通车反成隐患!”他当场对随行的交通局长杨良智指示:“杨局长,这笔钱,交通局负责,马上到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杨良智,市里空降下来锻炼的干部,上任刚满两个月。他原是市委外事办科长,闻言立刻点头:“请书记放心,我们立刻落实!” 人群中有个黑瘦汉子低声嘟囔:“杨局长?来过几趟?工地上泥巴都没沾过吧……” 旁边的老人赶紧扯他袖子。这些议论,很快被更大的欢呼声淹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仪式结束,众人准备离开时,意外陡生。黄仁礼,这位为这条路耗尽心力的老支书,毫无征兆地栽倒在地。张立国心头一紧,火速与众人将黄仁礼送往县医院。诊断结果冰冷而沉重:积劳成疾,亟需静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立国离开病房时,黄仁礼已恢复意识,挣扎着要下床。“张书记,我躺不住啊……”他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张立国的手腕,指关节因长年劳作而变形,“二十年了……我看着乡亲们受穷,东西烂在山里,娃娃上学摔断腿……我心里急啊!好不容易……路通了……就差最后这点铺面、安护栏……我今年五十九,眼看要退了,就想……给大伙儿……交条踏实路……”他黝黑、布满深壑的脸,干瘦得像脱水的核桃,哪里像不到六十的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立国喉头滚动,强压下眼底的酸涩,声音低沉而坚定:“老黄,你安心养病!剩下的工作,交给交通局!”他转向一旁的杨良智,语气不容置疑:“杨局长,道路主体是后山子村民用血汗啃下来的。后续的路面硬化和安全设施,交通局立刻接手,专业队伍马上进场!”杨良智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应承:“是,书记!” 张立国又俯身叮嘱了黄仁礼几句,才与众人走出病房。桌上,一个待客的果盘里,几个红苹果泛着生硬的光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走廊里,张立国脚步沉重,对身边一位干部说:“黄仁礼同志,是我们基层干部的脊梁!必须为他申报省劳模!”随即吩咐:“县委办牵头,立即组织最扎实的材料,全力申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未曾留意,身后几步外的杨良智,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上午,张立国准备就申报劳模和后山子公路收尾事宜进行部署。一位工作人员却面露难色,低声提醒:“书记,申报省劳模……听说市交通局那边,似乎有意推杨局长。据说杨局长在市里的关系很硬,市局强调他在后续资金保障上的关键作用,暗示这是省厅的意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立国眉头拧成了疙瘩:“关键作用?意向?劳模是干出来的,不是跑出来的!去核实清楚!”心头那层阴影,已凝成铅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下午,市交通局长刘伟的电话不期而至。“张书记,恭喜啊!后山子天堑变通途,这可是你们邵县的大功绩!”刘伟笑声爽朗。张立国客气回应:“是后山子全体干部群众几十年奋斗的结果,值得庆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是啊,领头羊的分量最重!你们县里打算推谁报省劳模?”刘伟切入正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们正在准备黄仁礼同志的材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黄仁礼?”刘伟打断他,语气变得微妙,“老同志不容易,但省劳模嘛……荣誉要给能发挥更大作用的人。我看杨良智同志就很合适!年轻有为,思路开阔,又是主管交通的局长,代表性强!交通系统也需要这样的标杆嘛!再说了,”刘伟话锋一转,压低了些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杨副厅长的侄子,在你们那儿干出成绩,省厅那边对邵县未来的项目,肯定也会更上心,这是双赢啊!大局为重,张书记是明白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立国握着话筒的手骤然收紧,指节发白。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他试图挣扎:“刘局,这不符合程序,黄仁礼同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程序是死的,人是活的嘛!”刘伟的笑声带着圆滑的压迫感,“材料怎么写,还不是看工作需要?市局和省厅都会记得邵县的配合。好了,我还有个会,就这么定了啊!”电话在忙音中结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立国猛地摔下话筒,胸腔里堵着一团火。他抓起另一部电话,想直接拨给省纪委反映,但手指悬在按键上,两年前悬崖边那个背负学生、汗湿脊梁的金色剪影,与此刻桌上泛着冷光的苹果重叠闪现。窗外,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向县委大楼,墙上那幅“为人民服务”的标语牌,在经年累月的尘埃侵蚀下,字迹已有些模糊黯淡。堆积如山的文件在办公桌上投下凌乱的阴影。他想起省厅每年数亿的交通项目分配权,想起后山子那条路后续还需要资金维护,想起县里嗷嗷待哺的其他交通工程……那团火,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无声地熄灭了。老黄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和殷切的眼神,在他眼前挥之不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三个月后,尘埃落定。省总工会和市总工会的文件相继下发:杨良智荣获“省级劳动模范”称号,黄仁礼获得“市级劳动模范”称号。县委办主任亲自将市劳模的证书送到医院。黄仁礼接过那本红彤彤的证书,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封面,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茫然,随即释然地笑了笑:“谢谢组织,谢谢张书记。路通了,比啥都强。”他将证书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再没多看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他的心思,早已飞回了那条刚刚苏醒的山路。几个来探望的村民,围着病床兴奋地比划着刚卖出的山货价钱,压根没人提起那本证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省级劳模表彰大会定于五一节以全省视频会议形式召开,要求各县组织干部收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立国面无表情地签阅文件,指示:“四月三十日,召开全县干部大会,大张旗鼓表彰黄仁礼同志!号召全县干部,学习他一心为民、艰苦奋斗的‘老黄牛’精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五月一日,县委视频会议室座无虚席。巨大的屏幕上,省级劳模表彰大会庄重热烈。当主持人念到杨良智的名字时,镜头聚焦。年轻的交通局长身着笔挺西装,神采奕奕,领奖前下意识地轻轻抻了抻本就一丝不苟的衣襟,步履从容却略显僵硬地走上领奖台。他接过鲜红的证书和奖章,面对镜头发表感言,声音洪亮,措辞精准,充满了新时代干部的担当与锐气。当特写镜头捕捉到他时,那双本该意气风发的眼睛,却在强光灯下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屏幕上适时播放着剪辑精美的画面:崭新的后山子公路蜿蜒山间,崭新的交通局大楼,杨良智在办公室或工地“指挥若定”的身影……而在后山子村民私下流传的手机视频里,他鲜少出现在尘土飞扬的工地前沿。“省劳模?嘿,功劳簿上画个像呗!” 村头小卖部的闲谈里,飘过这样一句戏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立国坐在前排,目光落在屏幕上那张意气风发的脸上,耳中是精心打磨的“典型事迹”报告。然而,占据他脑海的,却是病床上那张黝黑、干瘦、刻满风霜的脸,是悬崖上村民们挥汗如雨的模糊身影,是黄仁礼那嘶哑却执拗的声音——“就差最后这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会议中途,张立国悄然起身离席。他独自驱车来到县医院。推开病房门,里面很安静。黄仁礼半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正眯着眼,专注地看着什么。手机里传出嘈杂却欢快的乡音:“通了!真通了!老黄书记你看!大卡车开进来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立国走近,看到手机屏幕上晃动着的画面:一辆满载山货的卡车,正稳稳行驶在后山子新修的公路上,两旁是欢呼雀跃的村民,路边的简易护栏清晰可见——那是交通局接手后完成的最后工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黄仁礼抬起头,看见张立国,沟壑纵横的脸上绽开一个无比朴实的笑容,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张书记,您看……路,真好。”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屏幕上那条蜿蜒的路,仿佛抚摸着毕生的心血和梦想。床头柜上,那本崭新的市劳模证书,被窗外透进的光线分割出一半明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窗外,省劳模表彰大会的掌声似乎还在隐约回响。张立国望着老人脸上纯粹满足的笑容,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这条通向山外的路,终于通了。但另一条关于荣誉与公正的路,却似乎依然在现实的荆棘中,曲折蜿蜒,看不到尽头。他默默坐下,拿起床头那个有些干瘪的苹果——与他办公室里果盘中的何其相似——慢慢削了起来。锋利的刀刃下,果皮一圈圈垂下,细长而脆弱。突然,“啪”的一声轻响,果皮断了,无声地落在洁白的床单上,像一条戛然而止、未完成的表彰绶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盯着那截断落的果皮,良久,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将它拾起。那薄脆、失去生命光泽的皮卷,在他掌心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最终,他又缓缓地、几乎带着某种仪式感,将它放回那片刺目的洁白之上。 病房里只剩下老人专注看路的呼吸声,和刀刃划过果肉那单调而执拗的沙沙声。</p> <p class="ql-block">后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写下这个故事时,黄仁礼背孩子过溜坡的背影总在眼前晃动。那道被夕阳镀上金边的脊梁,是无数基层干部用血汗撑起来的民生底色。现实里的他,不仅是村支书,更是县人大代表、常委委员——这些身份没有给他带来特权,只让他更执拗地把“修路”这件事刻进了骨血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路通那天,他在工地铲最后一捧土时栽倒,醒来后第一句话还是“护栏得加双层”。而本该属于他的省级劳模称号,最终挂在了那位上任仅两月的交通局长名下。我删减了部分现实细节,却保留了最锋利的内核:当荣誉成了“镀金”的工具,当“功劳簿”可以按“需要”改写,那些在悬崖上凿石、在泥水里铺路的人,便成了被遗忘的注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条蜿蜒于悬崖峭壁之上的路,是黄仁礼和村民们用血肉之躯、三年血汗、近乎悲壮的执着,一寸一寸凿出来的生命线。当车轮终于在坚实路面上飞驰,当山货顺畅运出山外,当孩子们的求学路不再与深渊相伴时,那位耗尽心力的筑路者,却倒在了胜利的门槛上。更令人心绪难平的是,荣誉的桂冠没有戴在满手老茧、脸庞被山风刻满沟壑的老支书头上,而是被妥帖地安放在履新不久、西装笔挺的交通局长头顶。这并非虚构——现实中的黄仁礼确有其人,那位后来居上的交通局长也真实存在,小说仅对身份背景和表彰场景做了戏剧化加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个故事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荣誉体系在现实中令人窒息的扭曲。它尖锐叩问:为什么在泥土里摸爬滚打、带领群众胼手胝足的基层脊梁,往往在荣誉聚光灯下黯然失色?为什么闪耀的,有时是深谙“运作”之道、精于“价值最大化”的身影?答案藏在那通充满“大局为重”暗示的电话里,藏在“荣誉要给能发挥更大作用的人”的堂皇说辞中。在部分上位者的算计里,荣誉对黄仁礼这样的劳动者只是“无用的”精神慰藉;而在杨良智们手中,它能转化为晋升阶梯、项目敲门砖、交易筹码——用于“骗”取信任、青睐与资源倾斜,让神圣表彰异化为精明的利益投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就像现实中,越来越多“老板劳模”出现在名单上,事迹里写满“带动就业”“创造税收”,却鲜少提及车间拧螺丝的工人、田埂插秧的农民。这种错位,表面是荣誉贬值,实则是信任透支。当黄仁礼们对“证书”淡然一笑时,笑里藏着多少无奈?当村民说“功劳簿上画个像呗”时,戏谑里埋着多少寒心?那些被轻易置换的荣誉,像断裂的绶带,一头系着权力算计,一头系着民心凉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其危害远非一纸证书的归属,而是一把淬冰的双刃剑:它深深刺伤基层群众的心,践踏朴素的正义感,让热情冷却、信任崩塌,使“脊梁”在寒心中折断;它更无声蛀蚀政府公信力的根基——“为人民服务”的标语若在尘埃中模糊字迹,又在现实中上演“为关系服务”“为利益服务”的戏码,神圣性便荡然无存。当程序正义让位于“工作需要”,当实干精神屈从于“背景硬实”,民众对权力的信任便如张立国手中断落的果皮,脆弱易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但还好,总有人记得。记得路是怎么从绝壁上“啃”出来的,记得谁的脊梁曾为这条路弯成了弓。小说结尾,黄仁礼布满风霜的手指抚摸手机屏幕上的通车之路,眼中闪烁的纯粹光芒,比任何镀金奖章都耀眼——那是真正奉献者的赤诚。床头柜上明暗交错的市劳模证书、杨良智领奖时的眼神躲闪、张立国的沉重叹息与断落的果皮,共同构成现实与理想、付出与回报、权力逻辑与人间正道之间巨大落差的苍凉图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山子的山路通了,卡车载着希望驶向山外。然而,那条通往荣誉与公正的路,仍在现实的荆棘中曲折蜿蜒,道阻且长。它通向的,是关于如何珍视真正的奉献、捍卫程序正义、让“脊梁”挺立于阳光之下的深刻叩问。这条路能否畅通,关乎民心向背,更关乎社会道德基石的坚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还好,病房里削苹果的动作仍在继续——即使果皮断了,刀刃划过果肉的沙沙声,依然执拗地响着。那是普通人对公正的无声坚守,是时代不该熄灭的微光。愿我们都能看见这道微光,愿所有“黄仁礼”终能等到属于他们的、完整的表彰。</p> <p class="ql-block">注:图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