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之行:尋回失聯的女青工

何苦呢

<p class="ql-block">  一九八三年的五月,空氣裏已浮動著異常的燥熱。一份來自河南民權縣公安局的函件,擺在辦公室桌面上——失蹤近半年的車間女工Z某,竟被拐賣到了那個遙遠而陌生的窮鄉僻壤。震驚與沉重壓在心頭,由車間、人事科和團委組成的三人工作組,肩負著領回或解救她的責任,在一個同樣燥熱的晚間,踏上了北上的旅程。</p><p class="ql-block"> 五月二十八日,九江碼頭,汽笛嗚咽。我們乘江輪溯流而上,渾濁的長江水裹挾著兩岸的綠意奔湧。抵達武漢,來不及看一眼黃鶴樓的身影,下午買不到列車臥鋪便匆匆擠上開往鄭州的直快列車。車輪撞擊鐵軌的哐當聲在悶熱的車廂裏迴響了一夜,窗外是無盡的、沉入黑暗的華中平原輪廓。綠城鄭州的晨曦帶著灰撲撲的倦意,我們停留一天,次日又輾轉擠上開往開封的列車。風塵僕僕抵達開封,這座古城在暮色中顯得有些疲憊。休整一夜,翌日下午,我們便朝著最終的目的地——民權縣進發。</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 style="font-size:15px;">▼一九八三年六月一日工作組成員一行三人在河南開封龍亭合影留念</b></p> <p class="ql-block">  民權縣,與著名的蘭考縣毗鄰,是河南當年出了名的貧困縣。此前對它的全部印象,僅僅停留在“民權葡萄酒”那點微薄的名氣上,暗示著這裏曾有過成片的葡萄園。清晨,我們從縣委招待所那簡陋的房間裏出來,迎面便是喧囂的早市。街道兩旁擠滿了擺攤的商販和趕集的農民,吆喝聲、討價還價聲、雞鴨的叫聲混雜在一起,空氣裏彌漫著塵土、汗水和生鮮蔬菜的味道。我們穿著簡單的行裝,試圖低調融入,卻意外成了焦點。幾個攤販好奇地打量著我們,交頭接耳,最終竟有人湊過來,帶著樸實的笑容問:“同志,你們是哪個劇團的?晚上演啥節目?”這突兀的詢問,像一根刺,瞬間紮破了我們對貧窮的想像邊界——原來閉塞至此,以至於我們這樣普通的外地人,竟被當成了難得一見的“演員”。</p><p class="ql-block"> 上午,我們如約走進民權縣公安局。接待我們的領導神情嚴肅。他證實了這女青年的情況:半年前,她就在本縣一個極其偏遠的村落裏。是公安人員在前些日子例行走訪時發現了她——一個說著標準普通話、明顯有文化的年輕女子,與周遭的環境格格不入,這反常的存在甚至一度讓警惕的公安人員懷疑她是“臺灣特務”。幾番審訊,她才道出實情:因家庭矛盾負氣出走,不幸在武漢口火車站落入人販子手中,被賣到了這裏。然而,當公安人員問她是否想離開時,她卻搖頭拒絕了。</p><p class="ql-block"> 我們急切地說明來意:她是我們工廠的員工,失蹤已久,我們有責任找到她,將她安全地交還給她的父母。公安局領導眉頭緊鎖,他坦誠地告訴我們,那個鄉是縣裏最窮的地方,像這樣從外地“帶”回來的媳婦竟有好幾家。他語氣凝重地強調:“人,不能強行帶走。否則,很可能引發群體性的衝突。必須尊重她本人的意願。我們能做的,是配合你們去見她,和她談。”</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陽光熾烈。我們租了一輛破舊的小型客車,跟在縣公安局的綠色吉普車後面,顛簸著駛向那個未知的村落。石子路很快消失,車輪碾過坑窪的土路,揚起漫天黃塵。一個多小時後,車再也無法前行,我們只得下車步行。進村的小道兩旁,很快聚集起一群無所事事的孩子,像一群好奇的小獸追逐著我們。天氣悶熱,孩子們大多光著上身,皮膚曬得黝黑發亮,甚至六七歲的小女孩也赤條條的,羞澀又懵懂地跟在後面張望。這一幕幕無聲的景象,比任何言語都更深刻地烙印下“赤貧”二字。</p><p class="ql-block"> 終於,我們停在了一戶農家院前。低矮的土坯院牆圍著三間同樣低矮的土坯磚房。院門推開,一個身影出現在我們眼前——正是她。那一瞬間,我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蓬頭垢面,頭髮散亂地粘著幾根稻草,身上穿著辨不出顏色的舊衣,腳上那雙布鞋破得露出了腳趾頭。昔日那個在工廠裏愛說愛笑、有點文藝氣質的姑娘,竟淪落至此!巨大的反差讓同行的女同事瞬間紅了眼眶,連我們兩個男同志也喉頭發緊,心痛得幾乎窒息。這場景,遠比我們預想的最壞情況還要悲慘。</p><p class="ql-block"> 公安人員上前交涉,要求只允許她與我們單獨談話。我們被讓進她住的房間。屋裏昏暗,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黴味。唯一的傢俱是一張破舊的木床,床頭是用泥磚胡亂壘砌的臺子,上面鋪著一塊薄板。唯一的小窗戶糊著早已褪色發白的紅紙喜字,像一張模糊而諷刺的舊照。在這樣局促壓抑的空間裏,我們試圖說服她離開。然而,她的眼神躲閃,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執拗,反復低聲說著“不想走”。時間一點點流逝,焦灼感彌漫開來。無奈之下,我示意另外兩位同事先到屋外等候。</p><p class="ql-block"> 昏暗的土屋裏只剩下我們兩人。我看著她低垂的頭,儘量放緩了語氣,字斟句酌:“小…,我們都是青年人,我是代表團組織來的,帶著廠青年們的願望接你回家,我們不是來逼你的。你實在想留下,我們不會強行帶你走。但你想過沒有?你的父親,你的小弟,他們這半年是怎麼過的?心都要碎了,日夜都在擔心你!這點,你要相信。” 她肩膀微微抽動了一下,但沒有抬頭。我繼續道:“你覺得城裏的一切都讓你失望,覺得這裏的人淳樸,這家人對你好,這我理解,在他們能力範圍內,也許確實如此。但如果你真的決定留下,廠裏的工作關係,我們可以先幫你保留著。你想想,以你的文化水準,在這邊做個鄉村教師不是很好嗎?也有收入,也能幫到人。不如先跟我們回廠裏,把該辦的手續——比如工作調動、戶籍遷移這些,通過正式途徑、函調、辦妥。這樣,你留下也名正言順,不是更好嗎?” 空氣仿佛凝固了。過了好一會兒,她終於緩緩抬起了頭,那雙曾經明亮、此刻卻佈滿迷茫和疲憊的眼睛,深深地望了我一眼。那眼神裏,似乎有什麼東西鬆動了。</p><p class="ql-block"> 我立刻招呼公安人員和外面的同事進來,再次確認了她的意願。這一次,她沉默地點了頭。她簡單地收拾了幾樣東西,與那戶人家做了無聲的告別。走出那個令人窒息的院落,我們不敢有絲毫耽擱,幾乎是簇擁著她上了車。為防止夜長夢多,車子一路飛馳,揚起滾滾煙塵,直到開封火車站的喧囂再次將我們包圍。當晚我們買了最快一班去南京的火車票,直到列車車輪滾動,駛離河南的土地,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p><p class="ql-block"> 到了南京,她車間的女領導一直悉心陪護在她身邊。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她走進一家明亮的理髮店,洗去滿頭的污垢與稻草,剪掉枯亂的長髮,讓她重新露出清秀的臉龐。又用公款為她買了合身的衣服、鞋襪,褪下那身象徵苦難的襤褸。然後在南京多住了幾天,陪她調整心態,當輪船抵達九江碼頭,她的父母早已在翹首以盼。重逢的淚水與擁抱,暫時洗刷了半年的陰霾。</p><p class="ql-block"> 然而,她此後再未踏進過工廠的大門。大約一年後,我在九江喧鬧的街頭偶然瞥見了她。她也看見了我,臉上瞬間掠過一絲極不自然的尷尬,迅速低下頭,像躲避什麼似的,匆匆擦著我的肩膀走了過去,消失在人群裏。</p><p class="ql-block"> 她的身影消失了,但一個巨大的問號卻長久地留在了我的心裏:她,這個我們廠青年中的才女,文協會員,作品常登廠報和宣傳窗;父親是軍區大醫院的副院長,繼母是護士長,弟弟乖巧懂事……這樣一個家境優渥、自身有才華的姑娘,為何會走到離家出走、被拐賣的地步?又為何一度沉溺在那片赤貧的泥沼中不願抽身?這背後的謎團,如同那個豫東小村上空盤旋不去的黃塵,一直縈繞在我心頭,無從索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