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脚里的夜

陈虹

昵称丨陈虹

美篇号丨6160509

图片丨网络（致谢）

台灯的光晕落在蓝布上，像块融化的月光。我捏着绣花针的手顿了顿，针尖挑着的线"啪"地坠下去，在布面上缠出个歪歪扭扭的结。线团滚到缝纫机脚边，缠得像团乱麻——就像这半个月来我的心思。

女儿晓梅把自己关在西屋已经十三天了。那天她回来时，帆布包的带子断了半截，裤脚沾着泥，进门没像往常那样喊"妈"，径直走进房间，门"咔嗒"落了锁。直到第二天收拾碗筷时，我才在她床头柜上看见那张打印着"复试未通过"的通知单，边角被攥得起了毛，像片被揉皱的秋叶。



我蹲在厨房择菜时，耳朵总往西屋支棱。抽油烟机嗡嗡转着，我却能听见她翻身的声响，拖鞋蹭过地板的轻响，甚至手机按键的脆响。可她就是不出来。三餐都是我把碗碟放在门口，等我收拾时，碗是空的，筷子摆得整整齐齐，像在学校食堂里那样。

"妈，我再躺会儿。"这是她十三天来说过最长的话。那天早上七点，我正擦着阳台的玻璃，她突然开门出来，头发乱得像蓬草，眼下挂着乌青。我手心里的抹布"啪"地掉在洗衣机上，赶紧往围裙上擦："锅里温着豆浆，我给你煎个蛋？"她没应声，进了卫生间，关门前又补了句："不用。"

墙上的老挂钟滴答走着，秒针像根细针，一下下扎在心上。我开始数她房间的灯光。第一天亮到凌晨两点，第二天是十二点半，昨晚灭灯时，挂钟的时针刚过十一点。

缝纫机是1985年托人买的蜜蜂牌，那时晓梅刚会扶着桌腿站。她总爱趴在踏板边，看我踩着机器"咔嗒咔嗒"缝补，小手抓着滚轴上的线团咯咯笑。有次我缝她的花布鞋，她非要抢针，针尖戳了手，咧着嘴要哭，看见我往她指尖吹了口气，倒咯咯笑起来，口水顺着下巴滴在布面上，晕出个浅黄的圈。



现在那双花布鞋还压在樟木箱底，鞋面上的小雏菊褪了色，可我记得针脚怎么走的——先锁边，再绣花瓣，最后纳鞋底，每一步都得匀着劲。就像养孩子，得顺着她的性子来，急了就出乱子。

这话我跟自己说过不下百遍，可今早熬粥时还是走神了。米放多了，稠得搅不动，就像我堵在嗓子眼的话："要不妈托李阿姨问问，她单位招文员......"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上次提这话，晓梅把刚端起的碗重重搁在桌上，青瓷碗沿磕出个小豁口。

晌午天阴下来，我翻出晓梅去年穿旧的蓝布衫，想改件坎肩。领口磨破的地方得包边，我捏着布角比划，眼睛却瞟着西屋的门。门把手上挂着的平安结还是她高考后买的，红得发暗，穗子耷拉着，像打了蔫的草。

"妈，"门突然开了，我手一抖，针扎在指腹上。晓梅站在门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露出光洁的额头，"楼下张奶奶说，社区书屋招整理员，我想去试试。"



我捏着流血的指尖直点头，血珠滴在蓝布衫上，晕出个小红点。像她小时候爬树掏鸟窝，摔在巷口的石板路上，膝盖磕出的血印。那时我也是这样，抱着她往卫生院跑，她在我怀里抽噎着说："妈，不疼。"

"早晚凉，"我往她手里塞了件旧毛衣，"我给你缝了个口袋，揣暖手宝正好。"毛衣是她上大学时穿的，腋下磨出个小洞，我用同色线补了朵小雏菊，针脚歪歪扭扭，像朵没长开的花。

她接过毛衣时，指腹蹭过我手背上的老年斑。我突然想起她第一次学系鞋带，小手抓着两根带子绕来绕去，最后把自己缠成个粽子，坐在地上直跺脚。那天我蹲在她面前，教了整整半小时，直到暮色漫进楼道，她终于系出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妈，"她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哑，"那天你蒸的槐花糕，我吃了三块。"

我愣了愣，才想起上周三。那天我把槐花糕蒸得软软的，她房间门没锁，我端进去时，她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简历投了二十多家，回复的只有三封自动邮件。我放下盘子就走，没敢看她的脸。





后半夜又下起雨，我把改好的坎肩叠进塑料袋，压在她枕头边。线团还在缝纫机脚边，我捡起来慢慢绕，蓝线一圈圈缠回去，虽然还有几个小结，却不再是乱麻了。

窗台上的薄荷草挂着雨珠，在路灯下泛着光。我摸出藏在抽屉里的降压药，就着温水吞下。药盒上的日期是上个月的，晓梅陪我去社区医院开的，她那时还在准备复试，站在药房窗口前，大声跟医生说："要缓释片，她晚上睡不好。"

挂钟敲了两下，西屋的灯还亮着。我知道她在写读书心得，就像我知道这团线总会找到头。养儿一场，就像攥着根线头走夜路，有时明，有时暗，可只要线还在手里，心里就总有个亮处。

雨停了，天边透出点鱼肚白。我把绕好的线团放进铁盒，听见西屋传来翻书的沙沙声。这声音不像前几天那样闷，倒像初春屋檐上化雪的水，一滴，又一滴，慢慢渗进土里去。

晨光爬上缝纫机的铸铁台面，照见我昨夜缝错的针脚。我拿起剪刀拆开重缝，针尖穿过布面时，心里清明得很——有些结，总得慢慢解。就像晓梅小时候解不开的鞋带，急得满脸通红，可只要我握着她的手，那两根带子总会乖乖绕成蝴蝶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