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消失的镰刀 一

Dr.郑

                           

                                      一

 

       我时常梦见，那把镰刀又挂回了窑里墙角，那颗孤零零的铁钉上，还有一望无际的麦田和那个瘦弱佝偻的背影…

 

       一九九二年，盛夏的一个早晨，老刘头佝偻着背，站在田埂上，慢慢抬起布满老茧，干枯的右手，举过眉稍的时候停住了，眯着眼，一小片阴影映在了那双因苍老而失去光亮有些浑浊的老眼上。他用手背轻轻揉了揉眼皮，把手又放在了刚才的位置，再一次望向眼前成片的金黄色麦田。麦浪被风推着，一浪接一浪的欢快的奔向远方。眼角僵硬的皱纹突然扭曲起来，聚散有序的组合起了一张慈爱的笑脸，干扁的嘴唇抽动了几次，一个无力而沧桑的声音，在空气里慢慢弥散开来：“好年景，好- 年景啊！”

       他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把镰刀，用右手干枯而温暖的手指，温柔的轻轻抚摸着，手中老旧的镰刀满身岁月的瘢痕，从木纹清晰光滑的手柄，直到那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的有一道豁口的刀刃，淡淡的说：老伙计，几十年了，这次是最后一回了，明年，再没有麦子喂你喽！深情的眼神从镰刀望向麦田，眼里突然闪过了一丝亮光，他蹒跚着迈步走下了田埂…

       左手边的麦秆像突然有了灵性般，不断向他的手掌聚集起来，右手上的镰刀活像胳膊的延伸，提拉切割，游刃有余，一颗颗麦穗向老头儿不住的点头，摇头晃脑的像一群撒着娇的孩子，不时还用头上的麦芒轻触老人的胳膊，被笑呵呵的老人用镰刀背轻轻推向一边，“达，你慢些…小心着点腰。”背后传来儿子关切的声音。一个四十来岁，一米八左右，浓眉大眼，五官周正的后生，那相貌像极了年轻时的老刘头，一件被汗水浸湿了腹背的大汗衫，挂在古铜色油亮而健硕的肌肉外面，藏蓝色的裤腿编到膝盖，这是他的小儿子。这会儿，那双有力的大手正拿毛巾擦着脸上的汗，瞅着老头儿略带迟缓的老态身影，心疼的说了一句。老人熟练的扎好一捆麦子，扶了扶头上的草帽，回头应了一声，转身继续割着麦子。他老了，已经挪不动身后这一捆捆扎好的麦子了。

        一捆捆麦子，整齐的的站在老人身后，像一排排列兵，守护着自己可爱的将军。风吹来的时候，麦地里发出哗啦啦的声音，老刘头艰难的挺起腰，一只手拿下脖颈上浸透了汗水的毛巾，擦了一把满脸的汗水。圪蹴在地头，拿起一个瓷碗，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从不用水杯，嫌水凉的慢，耽误功夫。他把“电壶”里的水倒进碗里，轻轻吹了吹，端到嘴边，浅浅的抿了一小口，享受那一丝甘甜滑过咽喉的感觉。习惯性的抬眼望向远方，从空旷蔚蓝的天际到金灿灿的麦海，然后再把目光定格在不远处那座凸起的坟冢，那里是他亲爱的刘王氏。十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重病夺走了老伴的性命，虽然病来的突然但人走的安详，也让老头心里稍得慰籍。老汉没文化，不懂啥“十年生死两茫茫”，但下地的时候，他总是特意把歇息的地点，选在距离坟冢最近的地方，默默的陪她待一会儿，有时也会拉拉家常，伤心的时候也会落几滴老泪。

        他拿起手边的镰刀，端详着镰刀的每一个部位，像在鉴赏一件难得的古董。最后把目光落在泛着寒光的刀刃上，用右手拇指试了试，看刀刃是否锋利，又从身边的布袋里拿出半块磨刀石，把刀刃按在上面来回呲了几下，又拿手指试了试，满意的微笑着点点头，顺便看了一眼木柄末端刻着的那个歪歪扭扭的刘字。在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掌心相对的搓了两下，慢慢直起身子，握紧镰刀，踩着脚下的麦茬子，走向阳光下闪烁着金色光芒的麦地深处。

       夕阳被天地挤成一道暗红的光线，从西边遥远的地平线消失的时候，老刘头艰难的挺起腰身，站在一片昏黄里，举起手里的镰刀，挥了挥，刀刃在最后的一点余晖里闪了闪，他示意儿子今天可以收工了，也仿佛再和藏进黑暗里的麦田告别。

       一个本分的庄稼人，他一辈子爱庄稼 ，爱土地，爱把汗水滴在庄稼地里。在他心里，土地是庄稼人的天，庄稼是庄稼人的命，也是他的命。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年，挨饿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