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五境 心斋坐忘的流光手札

鸿月揽秋

浮生五境

心斋坐忘的流光手札

檐角铜铃在晓风中轻颤，我倚着雕花窗棂，看晨光为竹叶上的露珠镶了金边。那些圆润的珠坠晃悠悠地悬着，像儿时百宝箱里藏着的琉璃珠子，折射出细碎的虹光。案头泛黄的手札已积了岁月的褶皱，夹在其中的银杏叶书签，边缘早已蜷成温柔的弧度，每当指尖抚过，往事便裹着龙井的清冽，从纸页间漫溢开来。

那年为母亲筹备六秩寿筵，偏偏在庆典前夕横生变故。定制的苏绣屏风自江南辗转而来，却在暴雨中淋透，素绢上的牡丹晕染成模糊的绯色，恰似被揉碎的胭脂。我立在天井里，雨丝斜斜掠过黛瓦，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的云纹。手机在掌心发烫，婚庆公司的催促、亲友的问询如潮水般涌来，而眼前这团糟心事，恰似宋代蒋捷笔下“流光容易把人抛”的仓皇，将满心期许搅成了乱麻。

恍惚间，瞥见茶案上翻开的《山家清供》，“小阁烹香茗，疏帘下玉钩”的字句突然跃入眼帘。鬼使神差地，我取来红泥小火炉，注水时听那“咕嘟”声响，竟与记忆深处祖父的呢喃重叠——“瓦瓶汲井和秋叶，石鼎烹茶带晚烟”。那时总嫌老人煮茶太慢，如今自己执壶，才懂这慢里藏着的乾坤。紫砂壶嘴腾起的白雾，朦胧了案头的宣德炉，沉香袅袅间，紧绷的神经忽然松了。茶汤在冰裂纹盏中轻晃，琥珀色的涟漪里，仿佛倒映着宋代词人晏几道“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的闲适。

灵感忽至，连夜拨通美院老先生的电话。他拄着竹杖冒雨而来，白发在风中凌乱，眼中却燃着炽热的光。台灯昏黄的光晕里，他的狼毫在残绢上游走，浓墨重彩间，牡丹化作水墨丹青，比原先的刺绣更多了几分风骨。当第一缕晨光爬上窗棂，母亲抚着画作轻笑：“这倒比绣品更合我心意。”此刻重读陈继儒“急行缓行，前程总有许多路”，方知人生如溪涧遇石，不必硬撞，转个弯自有柳暗花明。正如清代袁枚所言“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困境中亦能绽放别样的光彩。

创业折戟的深秋，我踏上西行的列车。祁连山的雪线在车窗外蜿蜒，戈壁滩上枯黄的骆驼刺在风中瑟缩，远处的雅丹地貌宛如沉默的巨兽，诉说着亘古的苍凉。在莫高窟幽暗的洞窟里，我遇见了修复壁画的老师傅。他戴着玳瑁老花镜，手持极细的毛笔，动作轻得仿佛在触碰沉睡的千年时光。“修补古画，既要顺其肌理，又要注入新魂。”他指着斑驳的飞天壁画，“你看这飘带，千年前画师的随意勾勒，如今竟成了点睛之笔。”

那些日子，我跟着老师傅研磨石青、石绿，听石杵撞击石臼的声响在洞窟中回荡，恍若与历史对话。他的话让我想起谢榛《四溟诗话》中的句子：“江流石不转，云在意俱迟。”后来重整旗鼓，投身文化数字化项目，团队为算法争执不下时，我总会想起洞窟里的壁画修复——保留瑕疵，反而成就独特。正如杨万里“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的慨叹，人生的困境，何尝不是通往新生的转机？苏东坡“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旷达，成了支撑我熬过无数个加班深夜的信念，像沙漠中的清泉，润泽着干涸的灵魂。

公司上市那日，庆功宴的水晶吊灯将香槟塔照得流光溢彩。西装革履的宾客们争相合影，闪光灯此起彼伏，觥筹交错间，我却被露台外一缕暗香勾了魂。循香望去，墙角的腊梅开得正好，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恍惚间与老家后院的梅树重叠。儿时腊月，母亲总会折几枝腊梅插在粗瓷瓶里，陋室因这一抹清香，竟也有了“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的雅致。

翻开大学时的摘抄本，杜荀鹤“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的句子映入眼帘，父亲那句“满瓶水不响，半瓶晃叮当”的教诲也在耳畔回响。那些在出租屋熬夜写方案的日子，为谈合作跑遍半个城市的清晨，突然都有了意义。后来将部分股份捐给古籍修复项目，在工坊里，我见过一本明代手抄本，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干枯的海棠花瓣，历经数百年，仍能窥见当年主人的风雅。这让我想起唐寅“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的洒脱，也更坚定了守护文化根脉的决心。

深陷商业纠纷的那段时日，会议室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律师们的争辩声像无数细针，扎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文件堆得老高，每一份都像沉重的枷锁。某个加班的深夜，随手翻开一本旧书，法常和尚的《六柿图》跃入眼帘。六个墨色柿子安静地卧在纸上，看似简单的几笔，却蕴含着“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禅意。那简洁的构图，仿佛在诉说：删繁就简，方能看清生活的本质。

想起张潮“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的妙语，我关了手机，直奔终南山。住在山民的土坯房里，清晨跟着他们去溪边采露水，薄雾漫过松林，宛如仙人遗落的轻纱；傍晚坐在石头上，听山风掠过竹林，沙沙作响，仿佛大自然在弹奏一曲《高山流水》。山涧溪水潺潺，倒映着蓝天白云，偶尔有落叶随波逐流，恰似唐代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诗意。

山道上偶遇一位老道士，他背着竹篓采药，步履轻快如飞。“世人总想着翻越这座山，却忘了停下来看看身边的风景。”他的话如晨钟暮鼓，震醒了我。回城后，带着郑板桥“删繁就简三秋树”的勇气，果断了结了官司。此后，《幽梦影》成了我随身的伴侣，在公园长椅上，在咖啡馆角落，翻开书页，便能暂离尘世喧嚣，寻得一方宁静。

暮色渐浓，我轻轻合上这本写满故事的手札。窗外新月如钩，忽然忆起那年在洞庭湖上，看张孝祥笔下“玉鉴琼田三万顷”的壮阔。湖面波光粼粼，一叶扁舟在其间摇曳，天地间只剩一片澄澈。原来人生这场修行，不在于攀多高的山，而在于在急缓、动静、变通、敛放、取舍间，修得一颗通透的心。

外婆纳鞋底时总说：“针脚太密容易断，太疏又不结实。”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松紧得宜，方得圆满。这些年收集的诗词典故，早已不是冰冷的铅字，而是化作生命里的点点星光。它们是急雨里的茶烟，是戈壁上的驼铃，是寒梅的暗香，是山林的清风。它们陪伴我穿越黑暗，也提醒我在光明中保持清醒。

夜深了，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案头，手札上的字迹泛着柔和的光。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打破了夜的宁静，又很快归于平静。在这静谧的夜里，我终于懂得，所谓浮生五境，不过是岁月馈赠的修行课。而我们，只需怀着敬畏之心，一笔一画，认真书写属于自己的诗意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