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族》第六篇(全文)

丰桥夜泊

<b>题 记:<br><br>  老祖宗造字,蛮有意思:人在草木中为“茶”。换言之:“茶‘’,即“草木之人”。<br><br>  “茶族”——这里说的不是喝茶一族,而是我们这些芸芸众生“草木之人”一族,是也!</b><br> <p class="ql-block"><b>再作说明:</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茶族》(又名《草木人生》),是一部专门描写社会底层小人物的自传体小说。其结构形式:以本人生平为纵向轴线;以身边亲人、同事、朋友为横向面,展示人物和故事。由于主体属自传,文章中的时间、地点、人物基本保持原始。为避免对号入座,文中又对人名做了隐喻或虚化处理。为了增强文章阅读的趣味性,还对某些原型人物、事件、情节,进行了必要的重塑、延展和升华,从而定位“小说”而非“回忆录”,更为宽泛,更为恰切。</p><p class="ql-block"> 文章采用“系列剧”(不是连续剧)的样式开篇。每篇独立成章,与其它篇目无连贯性,无先后顺序。</p><p class="ql-block"> 在语言风格上,尽量回避过多书面语言,力求口语化,保持当地语言习惯和语境。让文字通俗易懂,不耍“花枪”。</p> <p class="ql-block"><b>第六篇:跟着六舅去捉狼</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母亲姊妹十一个,我八个舅,两个姨。</p><p class="ql-block"> 因七舅早逝,其他人都成家远住。眼下家里只有六舅、八舅和小姨未婚,仍和姥姥姥爷住在一起。 </p><p class="ql-block"> 八舅才比我大四岁,和他在一起,可以没大没小,不停地瞎闹,心里很自在。六舅比我大十岁,平时对我很和蔼,小白脸也很可爱。一对大眼睛,总是脉脉含情地盯着我笑。可一不小心惹了他,他那浓黑的眉毛,立刻就会拧成两个黑疙瘩,然后两眼一瞪,甩给我两个“卫生球”。每当这时小姨就出来“六哥长六哥短”地护着我。</p><p class="ql-block"> 可尽管这样,我还是像小跟包一样不停地舔摸他。因为我总想亲手摸摸他那三只猎枪,还想听他给我讲打猎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其实六舅对我生气也就三秒钟的事,转脸又和颜悦色地给我讲故事。但他绝不允许我靠近他的猎枪,否则,那可一准让我热脸贴个冷屁股。眼一闭,嘴一撅,半天不说话。那可就不是三秒钟的事,很吓人。每当这时,小姨也不再帮我说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姥姥家在我们村北面,离我家八华里路,在她们“王家庄”村东5里路的山上住,所以称这里为“王家庄东山”。</p><p class="ql-block"> 北方的山不像南方那样有植被包裹,树木葱茏,四季常绿,密不透风。这里的山有些怪异,从山半腰分成两截:上半截是丈二和尚的脑袋——光秃秃啥毛不长,裸露着青压压的花岗岩,挺拔、陡峭、险峻。山下半截,便是稀稀落落的黑松林。</p> <p class="ql-block">  人们常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山里人靠着石头,当然就“吃”石头。他们住的、用的,全都离不开石头。房子是石头盖的,厕所是石头垒的,猪圈是石头圈的,猪食槽子、磨盘、辘轴、吃饭的桌子、凳子、蒜臼子,全是石头打的。</p><p class="ql-block"> 最值得一提的是她们的房子。房墙,一色的石头到顶。屋顶,上下分两层:上面一半是“山草”(这种草远看像小麦桔,近看草茎是“实心”,比小麦杆坚硬,特别抗腐烂),下面一半是石板。这种一半石板一半草的搭配,当地称“罗汉衣子”。</p><p class="ql-block">  你可别瞧不起这种房子,它比纯草房抗腐烂,比瓦房保温,冬暖夏凉。是农村房屋的顶配。你就是拿城里的别墅,人家还不换呢!</p><p class="ql-block">  不信?</p><p class="ql-block">  你看:夏天,雨水从房檐石板流下来,滴落到地面的排水石槽,叮叮咚咚很有节奏地吹着水泡泡,那声音你说它像杨琴就是杨琴,说它像古筝就是古筝。雨急时,水泡声似千军万马,奔腾嘶鸣;雨细时,像秀女漫舞,柔美轻盈。</p><p class="ql-block"> 雨天不能出去干活,干脆堂前一坐,掐个草棒剔着牙,望着卷帘般的雨丝,看着你消我长的水泡,听着脆铃般的滴水声,<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种不花钱的音乐,那</span>才叫恣得心里流蜜呢!</p><p class="ql-block">  冬天,房顶雪一化,西北风一刮,第二天早晨,屋檐上一摆溜的琉璃簪(冰挂)挂在石板下,整整齐齐,晶莹剔透。水晶、玛瑙都比不上它好看。</p><p class="ql-block"> 你说,你别墅有吗?</p> <p class="ql-block">  住在这种环境,实在是神仙过的日子。风光美,空气新,静谧安逸,无人滋扰等等。</p><p class="ql-block"> 也许有人会担心山洪暴发、泥石流之类的自然灾害发生。但姥姥家不怕。房子建在山半腰,东、西、北三面环山。南面出门就是一条常年流水不断的东西方向的峡谷。</p><p class="ql-block"> 姥姥和二舅、四舅三个家庭簇集一起。他们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平时,可以下到谷底挑水做饭。洪水时,虽然水势凶猛,顺峡谷咆哮而下。可房子比它高出好几丈,远着呢!</p><p class="ql-block"> 地下坚硬的花岗岩。上面,二尺薄土皆是梯田。所以,既不害怕水冲,又不担心会有泥石流,极其安全。</p><p class="ql-block">  有风水先生说,在这里安家,背靠三面山,胸前一面水;满天阳光、平地南风。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简直就像怀抱中的婴儿,安全舒适,是绝佳的风水宝地。</p><p class="ql-block">  然而,在这里生活,并非想象中,一切都那么惬意。有时还会被荒山野岭中的孤单、无助,以及一些诡异事件所困扰。比如山下的那片密密匝匝的黑松林,和齐腰深的“山草”。既饱含着温馨,又隐藏着恐惧。</p><p class="ql-block"> 当阳光明媚时,轻风吹过,山林中会发出轻松悦耳的音响,忽强忽弱不绝于耳。好像在听一首琴瑟奏鸣曲;可当乌云密布,黑云压顶的那一刻,树枝摇曳狂舞,又会发出一阵阵呜呜哇哇的尖叫声。像鬼哭,似狼嚎。恐怖得令人心里发抖,极想逃离。</p><p class="ql-block">  但,这才到哪?比这更可怕的是——狼。</p> 大山里,常传说恶狼伤人袭畜的故事。<br>  有一户看山人家,白天都下地干活去了,只有老奶奶在家生病卧床。傍晚回来。却見一只恶狼在床上撑饱了肚子动弹不得,家人悲愤至极,一顿乱棍将狼打死,场面极为惨烈。<br>  离姥姥家不远的西柳庄,有位50多岁的老妈儿妈儿(当地对中年妇女的称谓),去庄外看望刚生了娃的女儿。回来时,挎着一个装着红鸡蛋和点心的“苑子”(柳条扎的非常结实的挎篮)。傍黑天,刚走到自家的村头,觉得后面有人扒她的肩膀,回头一看,竟是一只大灰狗,气得她用胳膊肘一拐,嘴里骂道:谁家的死狗,这么讨厌!然后就不理不睬地继续往庄里走。<br>  不一会,那灰狗又上来扒她肩膀,而且嘴巴还贴近她的脖子。这次老妈儿妈儿头也没回。直接把“苑子”往后一甩,打在狗头上。那野狗不但不怕,反而往老妈儿妈儿身上狂扑。老妈儿妈儿急了,顾不得红鸡蛋撒落,一边撕心裂肺地吆喝,一边使劲用“苑子”抵挡。那么巧,狗脑袋一下子钻进“苑子”,被“苑子把”套住了,野狗疯狂地挣扎,老妈儿妈儿死死地拽住“苑子”,就是不撒手。直到被卡着脖子的野狗,憋死不动了,老妈儿妈儿也没松开,生怕野狗复活。这时,村里邻居听见这吆喝声已经不是人声了,纷纷跑来。大家一看,都对老妈儿妈儿拖死野狗的胆气震惊了。老妈儿妈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恁看看,这是谁家养的死狗,这么狂。直往我身上扑,差点撕了我!<br>  有位上了年纪的大爷,仔细扒拉了半天,说:了不得,这哪里是只狗,这是条狼!你看看它这口獠牙,再看看这条尾巴,根本不往上卷,直夹在腚沟里。就在人们惊叫不已时,老妈儿妈儿吓得早瘫倒在地上了。<br>  后来,大伙围在她家吃狼肉时,老妈儿妈儿说:我要当时知道是只狼,哪还敢反抗,吓都吓死了,早让它把我吃了。<br> <p class="ql-block">  那些山里人,为了防止野狼的袭击,把猪圈四周的矮墙,都缠满了铁丝扣。说是专门吓唬狼的,但狼真要敢爬墙,说不定还能把它套住。</p><p class="ql-block">  王家庄东山的住户,也曾组织过民兵巡逻,但一次也没撞上狼。再加上这一带住家户毕竟太少,轮班巡逻太频繁,总不是办法。大家白天下地干活,晚上还不能按时睡觉,实在是劳民伤财,后来就解散了。</p><p class="ql-block">  六舅说:人在明处,狼在暗处,你怎么可能遇上它?二舅(村干部)说:那你有啥办法使出来呀!</p><p class="ql-block">  六舅没吭声,他知道这是二舅在将他的军。因为六舅好打猎,又会造猎枪,能着呢!他为自己就造了三只猎枪,两长一短。长枪有两米多,叫“洋炮”,是专门用来猎杀野物的。短的那个有尺把长,是别在腰上,用来防身的。六舅平时就是个犟筋头,啥都不怕。二舅根本管不了他,更无法对他下命令。</p><p class="ql-block">  那时,刚解放不久,国家百废待兴。地方政府还顾不上“生态平衡,保护动物”这些杂事。有的还提倡打猎,为民除害。所以六舅打猎、造枪,也没人管。</p><p class="ql-block">  六舅胆大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他要想抓什么野物,准能到手。我亲眼见过,六舅捉老鹰。在山坡用竹竿支起两米见方,两人多高的围网。围网地中央砸一个木橛子,拴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如果老鹰在空中一头栖下来,想叼走大公鸡,正好撞倒了竹竿,被大網裹住。越挣扎,裹得越严实。</p><p class="ql-block"> 我问六舅:“老鹰在天上飞得那么高,怎么会看见地上的大公鸡?”</p><p class="ql-block">  六舅意地说:“你没听说吗?鹰眼、象鼻、獾耳朵。鹰在天上飞,离它20里路地上跑的兔子,它都能看见,一头栖下来就能把它抓住;大象的鼻子能闻出埋在地底下的地雷,还能闻到哪个人身上长了病;獾的耳朵能听见蛴螬(土蚕)啃草根的声音,扒出来把它吃了......你说老鹰在天上看见大公鸡,那还不是‘水牛背树叶——轻而易举’。”</p> <p class="ql-block">  六舅的这番话,直到我若干年后,在电视上看了《动物世界》,才知道这是真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可那次,为了看六舅捉老鹰,我特意在姥姥家多住了三天,也没见他捉住一只老鹰,很扫兴。</p><p class="ql-block">  等寒假,我又去时。他真捉到一只老鹰。只见那只老鹰脚上脚戴着铁链子,拴在院子里一个干树杈上。我刚要走近,它脑袋迅速转过来,骨碌碌用眼睛瞪着我,吓得我直往后退。六舅过来,不让我靠近。说刚抓来三天,野性还没去,正在“熬鹰”呢!</p><p class="ql-block">  “熬鹰”可不是谁都能干的苦差事,都是夜里的活,天天得点灯熬油伺候。老鹰不能睡,你也不能睡。眼睛要紧盯着老鹰。看见老鹰闭眼,就得用小棍儿敲它的脑袋,让它一直睁着眼。就这样一天天熬下去,老鹰最终屈服了,日后就会任你摆布。六舅本来想熬它个十天八日,把它驯服了,就可以带着外出打猎。可你熬它,实际也在熬你自己。结果熬了几天老鹰没熬出来,却把自己熬蔫了。六舅说,这活咱急性子的人干不了,不干了。歇两天,我带你去捉狼。</p><p class="ql-block"> 捉狼?简直是开国际玩笑!</p> <p class="ql-block">  我把这件事,很认真地告诉了八舅。八舅说:他说了好久了,就等你来,我们一起去。他说得让你长长见识,练练胆儿。</p><p class="ql-block">  你六舅已经观察好一阵子了。他说经常看见傍黑天儿,北山豁口有只狼。有时叼着只野兔,有时拖个羊羔。在山顶上东张西望一番,然后转身就窜到山下去了。所以你六舅分析,山下一定有狼窝,这是老狼给狼羔子出来打食的。后来,六舅还悄悄尾随在老狼后面,真找到了那个狼窝,他说就在没有人去的一堆草窝里。很好记,旁边有一棵歪脖子松树。他准备带我俩去掏狼窝。</p><p class="ql-block">  一听说真的要去捉狼,我心里怦怦直跳。我问八舅:“狼会吃人的,你不怕吗?”八舅说:“怕倒不怕,什么动物都怕人。不过捉狼还是第一次。以前跟你六舅去捉了几次獾。六舅说捉狼比捉獾更容易,只要胆大就行,狼在洞里怕人,不敢动。说‘幽耳崮’山下住的那个秃头大老梁,都捉过好几回了,没事儿。”</p><p class="ql-block">  我既害怕,又好奇。索性横下一条心,硬着头皮跟着去看看。反正有他俩护着我,还有三支猎枪仗胆呢!</p><p class="ql-block">  过了没几天,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六舅说今天他已经歇过来了。于是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六舅和八舅一起开始准备工具。有几根细麻绳,还有一根擀面杖粗细,很长的一根大麻绳和几个捉獾用的铁丝笼嘴。这些东西装进几个麻袋里,然后分别挂在两只猎枪的两头,由六舅和八舅挑在肩上。那只短枪,我想拿着玩儿玩儿,六舅不让,他说已经装满了火药,怕走火。他干脆就别在自己的后腰上,让我提着那盏汽灯就行。</p><p class="ql-block">  农村有汽灯,还是件新鲜事。我问八舅哪来的?他说你四妗子上班的那中学的。她是校务处的保管,学校放假,跟校长说了一声,拿回来用用。 </p> <p class="ql-block">  黄昏的时候,我们沿着山涧小路出发了。说是路,看样子平时很少有人走过。路中央也都是被人踩倒的杂草。走在上面,软塌塌要特别小心,以免被绊倒。</p><p class="ql-block"> 这时林子里起风了,发出呜呜的叫声,我心里直发毛。好在天还没黑,而且六舅在前,八舅押后,我提着汽灯紧踩着六舅的脚窝。</p><p class="ql-block"> 走了一阵子没啥事,胆子也慢慢大了起来。刚才六舅还嘱咐我别出声,现在却大着声笑呵呵地对我说:天助我也!有了这呼呼的风声,狼就听不见我们的动静了。</p><p class="ql-block">  走了大约吃完一顿饭的功夫,我们来到一个四周比较阴暗的山坳。六舅停下脚步,做了个手势,让我们停下。</p><p class="ql-block">  我这才注意到,我们已经离开了原来的小路,来到山根的一个绝处。这里的山草长得格外茂密,里面还夹杂着一些带刺的酸枣树棵子,六舅说就是这里。</p><p class="ql-block"> 我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丝毫有动物出没的踩踏痕迹。</p><p class="ql-block"> 仔细环顾四周,这里果然有一棵歪脖子松树。那松树有碗口粗,两人多高。在一人高的地方,一根树杈没了,留下一个粗粗的疙瘩瘤儿,另一个树杈弯了过来,长成像人的歪脖子。</p><p class="ql-block"> 这里的松树比较密,几乎一棵紧挨一棵。山草很高,层层叠叠,显得格外阴暗。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四周渐渐暗了下来,松林发出呜呜的轰鸣声,我听着汗毛直竖,胆战心惊。</p><p class="ql-block">  八舅把工具放下,他和六舅把脚下的茅草踩倒,凸显出一个两米见方的小场子,把带来的工具都放在上面。</p><p class="ql-block"> 六舅拿起猎枪,轻轻拨开草丛,在岩石和杂草间,隐约看见一个不大的洞口。看样子也只能容下一个人,爬着才能进去。</p><p class="ql-block"> 六舅压低嗓子说,你看狼多会伪装,连棵青草都不踩倒,挡的这么严实,不到跟前,谁能看出这里有个洞?我和八舅不住地点头。</p> <p class="ql-block">  六舅把一只长枪,挂在歪脖树的那个疙瘩瘤儿上,然后拿出那根又粗又长的绳子,一头系在自己腰上,另一头交给八舅。他说:“你俩在外面,一方面观察外面有没有狼来,再就是看见我猛拽绳子,你俩就一起使劲往外拉。”我着急地问:“狼来了我们俩咋办?”不等六舅回答,八舅抢着说:“放心吧,有我在。狼来了我就放枪!”六舅点点头。</p><p class="ql-block"> 六舅从地上拿起另一只长枪,他把“安全帽”下面的硬纸片拿掉,然后又把机头轻轻合上,递给八舅,说:“保险已经打开了,小心。遇到情况,搬开机头勾扳机就行。肩膀抵紧点,别让后坐力顶伤你肩膀。”</p><p class="ql-block"> 八舅应诺着,漫不经心地说:“放心吧,我又不是第一次打枪。”</p><p class="ql-block">  我问六舅:“你一个人进去,不怕狼咬你吗?”六舅哼了一声:“还不一定谁咬谁呢!”八舅笑了笑,对我说:“我还没告诉你呢!今年春节,他把只疯狂咬人的疯狗,给活活地咬断了脖子筋。”见我一脸惊愕,六舅看着我,微笑无语。</p><p class="ql-block">  六舅不慌不忙,把后腰的短枪取下来,把保险打开,重又把它别在后腰上,转头对八舅说:“赶紧帮我拿东西。”</p><p class="ql-block"> 八舅把栓着绳套的一个四节电池的大手电筒,斜挎在六舅的肩上,然后又把捆绑用的小绳子、獾笼嘴等,一件一件往六舅腰上挂。</p><p class="ql-block">  一切停当,六舅带着这些行头,轻手轻脚拨开草丛,从狭窄的洞口慢慢钻了进去。这根大绳也跟着一点一点往洞口里蠕动。八舅随着六舅的速度,往洞里顺绳子。</p><p class="ql-block">  过了好一会,绳子不动了。八舅便和我挨着歪脖子树坐了下来。他让我和他背靠背,眼睛看着前边,观察四周的动静。</p> <p class="ql-block">  天完全黑了下来。六舅在洞里没有一点动静。</p><p class="ql-block"> 八舅起身,划火柴点着了汽灯,又把汽灯也高高地挂在歪脖子树上。霎时间,汽灯的亮光,穿过松林,照得很远很远。山坳里顿时一片贼亮,犹如白天,我的心情立马兴奋起来。不一会,一只只小飞虫直往灯上扑,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声音虽然不大,但我听了就像听过年放鞭炮一样兴奋不已。</p><p class="ql-block">  望着眼前这耀眼的汽灯,我竟完全忘却了深山老林的恐惧,饶有兴致地在思考:都是煤油灯,为什么汽灯比家里的煤油灯和老师办公室的罩子灯,能亮得这么耀眼呢? </p><p class="ql-block"> 以前在乡镇演出的舞台上也见过汽灯,但因为距离远,没太在意。今天近距离观察半天,也没闹明白。我问八舅:“为什么叫汽灯?”八舅把汽灯取下来,一边不停地往里打气,一边说:“汽灯,汽灯嘛,这不就是充气的灯呗!”</p><p class="ql-block">  八舅说了半天,我还是秤砣掉到井里——卟咚(不懂)。</p><p class="ql-block"> 八舅把汽灯又小心地挂在松树杈上,我俩重又坐回原地。</p><p class="ql-block"> 八舅怀里揽着那杆枪,我无所事事,眼睛盯着四周,开始担心起洞里的六舅,不知道里面会发生什么。便不停地问八舅:“六舅不会有什么事吧?”</p><p class="ql-block"> 八舅倒是很坦然。他说:“放心吧,你六舅没有把握的事,是不会干的。即使遇到意外,他也有办法对付。”</p><p class="ql-block">  于是,八舅给我讲,那次六舅咬死疯狗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  那是今年春节,山后一个朋友请你六舅和好几个伙计,一起去他家喝酒。一喝喝到过晌,那几个伙计醉醺醺地陆续都走了,朋友非要留下你六舅,两人继续喝。一直喝到天黑,不知不觉两人都喝大了,那个朋友直接就瘫倒在桌子底下了。你六舅起身要回家,刚迈步,腿已经开始打溜溜了。</p><p class="ql-block">  出大门时,东倒西歪,一不小心踩着他家大门口那只大黑狗的尾巴。那狗很凶,回过头来就是一口,一下子把你六舅的腿肚子咬了两个洞,鲜血直流。过年的新裤子,也撕了个大口子。你六舅一下子火冒三丈,酒醒了一半。骂道:“邪恁妈(当地骂人的口头语),你真是疯了,连我都敢咬!”他借着酒劲,趔趔趄趄追着那疯狗满院子跑。那狗也毫不示弱,觉得反正在自己家里,狗仗人势,汪汪叫着往你六舅身上扑。</p><p class="ql-block"> 朋友的老婆从锅屋(厨房)跑出来,拿棍子打都不管用。朋友在屋里听见外面的动静不对劲,就醉眼惺忪地爬着出来。见狗疯了,连喝斥了两声不管用,就瘫醉在那里了。</p><p class="ql-block"> 你六舅一看那狗穷凶极恶的样子,顿时酒全醒了。他大喝一声:“吆喝!邪恁妈,你这是想和老子对命呢?今天大爷不把你制服,你就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p><p class="ql-block"> 说话间,你六舅趁着狗窜起来往身上扑的机会,顺势双手掐住了狗头。他把狗头按在地下,往死里拧它的脖子。那狗拼命挣扎,四个爪子乱刨。把六舅的手和脸,抓出一道道血口子。只听你六舅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声音:“奶奶的,看来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啊!”说罢,他忍着疼痛,用膝盖死死压在狗身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生生地用牙齿把狗的气管给咬断了。顿时,狗脖子像爆裂了的水管,殷红的鲜血喷出一丈多高,刺了你六舅满脸满身,衣服上都往下滴血。</p> <p class="ql-block">  一秒钟之前,还狂吠乱叫不可一世的疯狗,立马就像拔了气门芯,成了一滩软不邋遢的烂泥。</p><p class="ql-block">  朋友的老婆,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光张嘴出不来声。</p><p class="ql-block">  你六舅看看还在倒气的疯狗,又狠狠地踹了一脚。他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狗血,啐出一口血沫子,骂骂咧咧,扬长而去。</p><p class="ql-block">  你六舅走了,他给醉梦中的男人和吓晕的老婆,留下了一地狗血和半辈子惊魂。</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这家人有点恼了。来找姥姥、姥爷告状。两个老人,陪了一堆好话,临走又让人家背走了一百多斤地瓜干。并答应咱家这窝下了小狗,送给他一只作为赔偿。从此,两个好朋友再也没有来往。</p><p class="ql-block">  你六舅徒手咬死疯狗的事,像风一样,刮遍了大山周围。年轻人听说了,专门来赶集,非要挤到你六舅的水果摊上,看看这个用嘴咬死疯狗的“武二郎”不可。一时间,没有不佩服你六舅胆量的。好多人,走到跟前不买水果,不说话,抖抖大拇指,点点头就离开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时间,你六舅成了大山里的勇士。上门给六舅提亲的,也开始多了起来,于是,就有了你现在这个漂亮能干的六妗子。</p> <p class="ql-block">  听完八舅的叙述,我还是着急六舅的安全,但洞里却没有一点动静。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再说六舅这边,他进入山洞,慢慢爬了一段距离后,突然感觉洞里宽敞了许多。于是,他猫着腰站了起来,用手电的强光,四处照射。看看有没有别的洞口。一看,洞里就是一个直筒子。在尽头拐弯处,他发现了一只老狼和一只狼羔子。六舅扯开看山人的嗓门,嗷嗷地吆喝了两嗓子,震得洞里的小石头都往下掉。吓得老狼一动不动,瞪着一双发绿的眼睛,站在那里不停地“筛糠”(发抖)。小狼羔瑟瑟发抖,可怜巴巴地使劲往老狼肚子底下钻。</p><p class="ql-block">  六舅把手电的光柱,一直对着老狼两只发光的眼睛,老狼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屎尿拉了一地——这才是真正的屁滚尿流呢!</p><p class="ql-block">  六舅不慌不忙,他走过去用膝盖压住了老狼的脑袋,迅速点上一锅子烟,急促促猛抽几口烟,就用烫手的烟袋锅子,来回蹭狼的鼻子。此时老狼像被麻醉了一样,躺在地上只顾抽搐,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六舅迅速用獾笼嘴,把老狼的嘴套住,然后用绳子先把它四肢脚绑扎起来。再把老狼脑袋和腿,死死地捆扎在一起。旁边的小狼羔见状,不知所措,乖乖地让六舅任意摆布。</p><p class="ql-block">  一切停当,六舅一手抓住一只,弯腰来到洞口。伸直双脚,趴在地上,用劲拽了几下绳子。</p> <p class="ql-block">  八舅見屁股下的绳子突然被拉紧。他赶紧喊我一起,拼力往外拉。很快把六舅拉了出来。一见他每只手里都拖着一只狼,我顿时又惊又喜。</p><p class="ql-block">  我围着六舅转了一圈,看他毫发无损,心里高兴极了,胆子也大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我和八舅一起,帮着六舅把老狼和小狼分别装进两个麻袋。六舅分工:一会让八舅拿挂在树上的猎枪当扁担,挑着两只狼,拿着汽灯,走在前面。我拿着那些零而八碎的小绳子走在中间。六舅背着那根大绳,扛着打开保险的猎枪押后。</p><p class="ql-block">  我俩答应着,刚起身要走。六舅摆手说:“别急,抽袋烟再走。里边腥臊乱臭的,差点没把我熏死。”</p><p class="ql-block">  六舅在抽烟。八舅问:“你抓它,它不咬你吗?”六舅说:“狼这个东西,非常聪明。它一看被人堵在窝里了,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挣扎也没用。加上强光一照,我那嗓子一震。它们就只有哆嗦的份了。还敢咬?我这烟袋锅子在它鼻子上一烫,吓得它不知道什么先进武器来了,估计就是让它咬,它嘴都张不开了!”</p><p class="ql-block">  哈哈哈哈哈!六舅讲得很轻松,我和八舅听得很入神。两人不停地追问细节。</p><p class="ql-block">  于是,六舅一五一十地给我们讲——如前所述,他进到洞里面的情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从那时起,我对六舅的智慧和勇敢十分佩服,简直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p> <p class="ql-block">  正好到了吃晚饭时候,我们回到家中。家里人都不知道我们去哪里了。六舅把两只狼从麻袋里提溜出来,姥姥和小姨还以为是抓了两只狗呢!当我一说是狼时,她们先是不信。后来八舅用肯定的语气,告诉真是两只狼时,她们一下子鸦雀无声,都张大了嘴巴。好半天姥姥才缓过神来,嚷着:“快拿走,快拿走!”</p><p class="ql-block">  六舅提溜着老狼,把它吊在牛棚的梁上。他把小狼羔递给我,说:“你拿回家养着吧!”我吓得连说:“不要,不要。”八舅哈哈笑着说:“胆真小,你看和小狗一样,多可爱。”说着,他把小狼羔接了过去。六舅说:小狼羔最多才出生不到俩月,估计刚会吃食。</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下午,六舅干活回来,二舅带着庄里的村干部一帮人,也跟着来了。二舅说:我们大伙商量,难得抓住只狼,也是值得庆贺的事。干脆送给乡镇食堂,让领导们犒劳犒劳算了。六舅没意见,就这样,狼被送走了。</p><p class="ql-block">  隔天,人家食堂还回了一头150多斤重的大肥猪和一只狼腿,说是让抓狼的人也尝尝狼肉的味道。 </p><p class="ql-block"> 结果,村干部和六舅,他们一帮男爷们,在姥姥家煮酒、吃肉、喝汤。末了,都说狼肉没啥意思,还不如猪肉好吃。 </p><p class="ql-block">  那只小狼羔一直由八舅养着。据说开始倒也挺乖,但它就是不像小狗那样亲近人。吃饱了,它就窝在那里不动。遇到生人不是汪汪叫,而是龇着牙,发出呜呜的声音,让人望而生畏。</p> <p class="ql-block">  没过多久,后山上又出现了一只老狼,每到天快黑的时候,就在附近山头转悠,时不时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每每这时,小狼羔眼睁得圆圆的,竖着耳朵,似乎在仔细辨听,喉咙里还发出“呕呕”的呻吟。大家猜想,那老狼大概是小狼羔的爹。</p><p class="ql-block">  六舅怕小狼羔引来老狼,白天黑夜都把它关在鸡窝旁边的小石头屋里。</p><p class="ql-block">  那些日子,山上的狼,活动十分猖獗,从人们看见的一只,到后来有人看见有两三只。而且夜里常来家袭击猪羊鸡鸭。六舅又特意加固了猪圈矮墙上的铁丝扣。</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们正在吃晚饭,山顶上的狼嚎又开始了。六舅骂了一句:“邪恁妈,你这还没有完了!”说罢,饭碗一推,抹了抹嘴,离开饭桌进了堂屋。</p><p class="ql-block">  我和八舅也尾随跟着出来。六舅拿起那两只大洋炮,他自己提着一只,让八舅背着一只。来到大门外峡谷的沟崖旁,六舅让我站远点,捂紧耳朵。他拿起装满火药的大洋炮,朝着狼嚎的方向“咣、咣”连开两枪,自那以后,再没听见狼嚎。</p><p class="ql-block">  姥姥和家人们,担心狼会报复,考虑左五右六住在山上邻居的安全,逼着六舅把小狼羔抱到山里放了。以后再也不许六舅捉狼了。</p> <p class="ql-block">  六舅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也是一个很不安分的人。家里那几亩薄地,不用老爷和八舅帮忙,他一个人玩儿着干,还觉得太清闲。于是再不捉狼了,却还继续打猎。他右肩背着一管猎枪,左臂架着一只老鹰。干完农活就到山上去溜一圈,回来就有收获。有斑鸠、山草鸡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大鸟。</p><p class="ql-block">  院子里很快晒满了野兔皮和獾皮,以及飘得到处都是的各种鸟的羽毛。后来家里人嫌弄得院子太脏,又不让他打猎了。他就开始学着做了一阵子木杆称,深受农民欢迎。</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听说又做几年“箍篓子”(掬盆子、掬碗、配钥匙的手艺人)。农闲时挑着个担子,走街串巷,扯着长腔:“掬盘子、掬碗、掬大缸咾——”。在四里八乡还有了名气。</p><p class="ql-block">  总之六舅实在是太聪明,40多岁又正儿八经的做了木匠。他做的锅灶拉风用的“风箱”既轻便风又大,一到集市眨眼功夫就卖完,还有预约。他做什么像什么,但他最不该做的是洋炮(土枪)。</p><p class="ql-block">  那时政府已经开始对枪支进行管制了,他还给亲朋好友偷着做。终于东窗事发,被乡公安请去“喝茶”。</p><p class="ql-block"> 喝了几次茶之后,六舅老实了,再也不做事了。一天到晚总是唉声叹气,人也渐渐瘦得脱了像。</p><p class="ql-block"> 老婆孩子硬逼着他去乡里看了一次医生,医生说他这是得了忧郁症(现在叫抑郁症),没办法治。</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六舅突然失踪了。</p><p class="ql-block"> 家人和四邻寻找了好几天,也不见踪影。八舅突发奇想,带着家人、朋友,去了那个抓狼的山坳里。果然,六舅用自己的束腰带(布条),挂在歪脖子树上,自缢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六舅用极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60岁的生命和曾经的辉煌,留给认识他的人过多的猜测、唏嘘和传说,也留给我一生都理不清的迷茫和无尽的悲凉。</p> <p class="ql-block"><b><i>【丰桥夜泊】</i></b></p><p class="ql-block"><b><i> 美篇号:78831685</i></b></p><p class="ql-block"><b><i>(2025.7.4.于青岛)</i></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