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音

上官龙飞

<p class="ql-block">一扇两块木板做的小窗户洞开着,叔叔家的大儿子建勇,也就是我的堂哥,两手握着笛子横在嘴边,茫然而没有目的的吹着。</p><p class="ql-block">小窗户下有个用泥巴拌着麦秆糊的鸡笼,鸡笼方方的,敦实可爱。里面横着几根木棍,一到晚上,散养的鸡就会钻进鸡笼,用两只爪子抓住木棍,蹲下,用整个身子把两条腿和两只鸡爪子捂住。</p><p class="ql-block">那时建勇已经十六、七岁了,我不曾记得他念过书,也不曾记得他下地干活。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吹出来的,呜呜咽咽,迂回曲折的笛音。</p><p class="ql-block">一个连书都没念过的人,哪里懂得乐理知识。一个连乐理知识都不懂的人,哪里会懂得音乐。建勇吹笛子全凭感觉和兴致,由于没有乐谱,所以想怎么吹就怎么吹,想什么时候吹就什么时候吹。他爸他妈都不管他,院子里的其他人哪怕嫌聒噪也不敢去数落他。</p><p class="ql-block">那支不知从哪弄来的笛子仿佛他的命,一天不吹就心里发慌。似乎年纪轻轻的他天生是用来吹笛子的,除了吹笛子,再没其它事情可以做。</p><p class="ql-block">那时我年幼,不明白建勇对笛子的狂热。只记得他吹笛子不分时段和季节,似乎从年初到年尾,每一天的某个时刻,他总会坐在窗前,拿起笛子。然后,笛音就会在整个院子里响起来。</p> <p class="ql-block">对于儿子的这一嗜好,叔叔和婶婶不仅没有加以阻止,反而以此为荣。仿佛儿子建勇往后的人生全靠一支笛子翻盘。</p><p class="ql-block">我趴在上房的窗台上,无知而冷漠的看着同样无知和冷漠的建勇。他不知道自己吹的是什么,我更不知道他吹的是什么。</p><p class="ql-block">在鸡笼里打盹儿的鸡眼看要睡着了,结果呜的一声,它们立即清醒过来。在鸡笼里走动,互相啄咬,咕咕直叫。它们实在受不了了,可它们不会谩骂,更不会抵制。它们除了逆来顺受,就是盼着建勇能认清自己认清现实,别在没用的事情上蹉跎岁月,浪费青春,赶紧把那个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衣穿的,与当下社会格格不入的怪癖给改掉,好到县城里务工去。</p><p class="ql-block">事实证明,建勇不是一般的执拗。他就要吹笛子,好像继续吹下去,就能凭借这个技艺改变自己的人生和命运。</p><p class="ql-block">建勇一共姊妹三个,二妹长得极其漂亮,只可惜不仅是个哑巴脑子还有问题。村里人暗骂我的叔叔和婶婶,说爷爷过世那天,因为家产分配不均,婶婶睡在了给爷爷准备的棺材里造了孽,老二才会变成那样。</p><p class="ql-block">建勇的三弟叫淼淼,比我大几个月。自幼蠢笨,叔叔把他送去念书。一连几年都在一年级,实在没办法,回来在家里帮忙做庄稼。</p> <p class="ql-block">堂姐裙裙出生的时候,爷爷还在世上。我已不记得她是一出生就是个哑巴且脑子有问题,还是因为婶婶的行为触怒了神灵被诅咒了才变成那样。总之,从我记事起,裙裙就傻里傻气,疯疯癫癫的。</p><p class="ql-block">叔叔婶婶不关心裙裙,巴不得她早点死去,免得叫村里人笑话。建勇和叔叔婶婶一样,有这样的妹妹,他也觉得丢人现眼。他一有空闲就吹笛子,将住在上房的伯伯和老妈,隔壁的我们,以及对门厦子屋里伯伯的大儿子和儿媳妇,也就是我打完堂哥良良,堂嫂小会聒得头疼。以至于,哪怕他不吹笛子的时候,院里这些人的耳朵里都会响起呜呜呜的笛音。可他那架势,一点也没有要丢掉这个嗜好的我意思。</p><p class="ql-block">那么眉清目秀的一个青年却不务正业,除了叔叔婶婶,傻子裙裙和淼淼之外,几乎院里所有人都讨厌他,瞧不起他,暗地里嘲笑他。心想,作为家里老大,不替家里分忧解难,天天吹天天吹吃,难道能从笛子里吹出钱和媳妇吗?简直是造孽。</p><p class="ql-block">大家都盼着建勇别活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早点把那根破笛子扔掉,到县里或是西安找个事,踏踏实实挣点钱。建勇似乎也意识到不能这么天天混日子,于是把笛子锁在抽屉里,背着铺盖卷到外头看花花世事去了。</p> <p class="ql-block">院子里终于安静了,我倒有些不习惯。仿佛那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笛音已经深入骨髓,当它突然在某天戛然而止,我像是失去了什么,感到无比落寞。</p><p class="ql-block">叔叔婶婶从院子里搬走那年,二哥已经成家。他们新建的四间瓦房地势较低,和二哥的四间婚房之间隔着红卫家的猪圈和茅坑。</p><p class="ql-block">由于不识字,也没什么特长,导致建勇到了适婚年龄,迟迟没有人给他说媒。一家之主婶婶显得很着急,为了尽快给他找个媳妇,堵住村民的悠悠之口。她便自作主张,让建勇给村上头的拴娃做上门女婿。</p><p class="ql-block">拴娃有三个女子,老大玉杏嫁到了北湾,老三小兰那时还小。于是拴娃便同意了建勇和老二女子小惠的婚事。</p><p class="ql-block">婚后几年,建勇和小惠一共生了两男两女四个孩子。这四个孩子都跟小惠姓,建勇不过是个种马,白白挥洒着汗水,为拴娃家延续了香火。</p><p class="ql-block">看着那四个孩子,婶婶艳羡不已。彼时,眼看二十多岁的淼淼却因脑子不灵性,俨然呈现出要打光棍的迹象。淼淼如果娶不到媳妇,那么叔叔家就要断香火,这在农村可是万万不行的。为了解决这个难题,婶婶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转眼几年时间过去,建勇带着一家几口搬进了新盖的瓦房。</p> <p class="ql-block">瓦房就在门前坡上,和我家后院遥遥相望。拴娃和小惠她妈凤娃也住在新房里,平时吃饭睡觉,砍柴种地,不不太回村上头的老屋里去了。</p><p class="ql-block">叔叔和婶婶也常到建勇家里去,可他们总觉得儿子上了人家门似乎就不是自家的了,这让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p><p class="ql-block">叔叔是个很没用的人,家里家外大小事情都由婶婶操办。裙裙在某个冬天冻死之后,婶婶不知从哪里要了一个女儿,取名欢欢。她打算等欢欢长大之后,好给淼淼换个媳妇。可欢欢年纪太小,等她长大,淼淼早已错过了最佳结婚年龄,根本没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p><p class="ql-block">为了解决家庭难题,婶婶只好打起了拴娃的主意。她想如果拴娃要是突然死了,那么建勇的四个孩子不就可以跟他姓了?反正凤娃和小惠又不拿事,到时候还不是她和建勇说了算。</p><p class="ql-block">果然,不知哪一年,拴娃死了。当时我在学校后来听母亲说,拴娃死于农药3911。顿时,村里谣言四起。人们都说拴娃的死另有隐情。</p><p class="ql-block">拴娃一死,婶婶只手遮天,他教唆建勇给岳母凤娃和媳妇小惠施压。于是,凤娃被威逼,小惠被家暴的事便在村里传开了。</p><p class="ql-block">最后,婶婶和上门女婿建勇母子成功的用卑劣的手段使四个孩子更换了姓氏,致使拴娃家族彻底断了香火。</p> <p class="ql-block">如今,凤娃还健在。建勇的四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老大亮亮被婶婶给教坏了,书读不进去早早辍学也就算了,关键是爱偷鸡摸狗惹是生非。凤娃年事已高,成了吃闲饭的人,婶婶和建勇经常唆使亮亮去掐她的脖子,让她到和他们家有矛盾的老汉家里去败坏他的名声,叫村里人笑话。</p><p class="ql-block">对于婶婶和建勇的所作所为,小惠敢怒不敢言。农忙时乖乖在村里挖地种地,农闲时婶婶便督促她外出打工挣钱。</p><p class="ql-block">看到如今多少见过些世面,趾高气昂,目中无人的建勇,我总会想起那个坐在小窗户里吹笛子的少年,耳边依稀回荡着充满幽怨和哀伤的笛音。那时他的双眼是那么纯净,心地也不见得邪恶。他怀揣着对笛子的热爱,却苦于无人教授,又苦于无法无师自通,只能胡吹乱吹。直到搬离那个院子,也没有吹出一首像样的曲子。</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现在的建勇是否还珍藏着把支笛子;是否在经历了时代变迁之后还怀念那些吹笛子的岁月;是否在某一个午后听到别人吹出来的悠扬的笛音的时候,会为自己的蠢笨和放弃感到羞惭。我也不知道有一天,当他如岳母一样变得垂垂老也时,是否会对自己的不仁不义和卑劣手段感到羞耻和懊悔。可我却知道,心怀善念,慈悲为怀,终究会让世人感念,会让苍天垂怜。</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图片:来源于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