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花鸡

夫子

“叫花鸡”三字，初听便如粗布敝衣般，披挂着一身市井的尘灰——它仿佛该是洪七公那般人物的口中恩物，倚在墙根下，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啃食着烟火人间最直白、最无饰的慰藉。偏是奇绝，如此一副“草莽”身段，竟诞生于这吴侬软语、湖光潋滟的西子湖畔。杭州，这城仿佛被春水与柳烟织就，连风都揉进了丝弦管竹的韵致。而叫花鸡呢？其形粗朴如大地的一枚泥丸，内里却暗藏乾坤，竟与这柔媚之城结下不解之缘，如同莽汉误入了词人雅集，却意外寻到自己的位置。

此物粗粝其表，内里制作却自有其精微的章法，近乎一种幽秘的仪式。选那三黄童子鸡，黄喙、黄爪、黄羽，浑如一团初生温润的暖阳，骨肉细嫩，尚未沾染世间的风霜。这雏幼的生命，便成了美味最初温软的胚胎。鸡腹之内，另有一番天地：肥瘦相宜的肉丁，吸饱了山野清气的香菇丁，还有脆生生的笋丁，先以酱香炒透，油亮鲜香，如同将大地的丰饶滋味提前封存。尔后，这饱满的馅料被小心填入鸡腹之中，鸡皮外抹过酱汁盐糖，在时光里静静浸润，等待入味——这腹中锦绣，竟是生命最后一场丰盛的饯别宴席。

接着便是“封缄”的时刻，如同天地以沉默包裹秘密。先以薄薄一层猪网油轻轻裹覆鸡身，这是为锁住内里丰腴的汁水，更添一层油润的脂香。再取那水中舒展后的大张荷叶，层层包裹。荷叶柔韧而清香，在裹紧鸡身时，便似将整个夏日的湖风、水汽、还有清冽的荷香，都小心翼翼地折叠进了这即将远行的包裹里。以草索捆扎结实，这翠色的茧，便静待着最后那层来自大地的封缄。最细致之处，莫过那抟泥裹覆的一刻。黄泥需是取自深层的净土，洁净无杂，掺入清水与少许盐酒，于掌心反复揉搓摔打，直至泥团柔韧如面，筋道初成。然后，这泥便如大地温厚的怀抱，被一双劳作的手均匀覆上那翠绿包裹。泥层须得匀称、厚实，密不透风，不留一丝罅隙。此刻，鸡、馅、网油、荷叶，尽数被纳入这浑圆的泥壳之内——一只质朴的泥丸就此成形，将一场无声的蜕变牢牢封存于黑暗之中，隔绝了世间的纷扰与窥探。然后，便交付于火的耐心煨烤。传统之法，在地上掘坑，置入烧得通红的炭火，将这泥团稳稳埋入其中，再以热炭与滚烫的灰土覆盖其上。泥土与火焰的余烬，便成了最温厚恒久的暖床，以文火的热力，不焦不躁，徐徐渗透。在不见天日的地底深处，热力如细密的针脚，恒久而无声地行走于泥壳之内。要足足煨上四、五个时辰，时辰在此刻仿佛也凝结成泥壳的一部分，沉重而缓慢。

炉中无声，天地间却自有宏大的力量在运行。泥土的厚壳，是隔绝亦是守护，是屏障亦是熔炉。内里，那荷叶的清芬，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中与鸡肉的油脂、馅料的浓香悄然交融、渗透、升华。热力是无声的匠人，在漫长的幽闭中，将诸般滋味百炼千锤，锻打融合。这漫长的煨烤，分明是一场寂静的涅槃——粗粝的泥壳之内，是香气与滋味在黑暗中相互寻找、彼此成全的庄严仪式。终于时辰到了。敲开那业已烤得焦硬的泥壳，如同开启大地尘封的宝匣。泥块剥落的刹那，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混合香气，裹挟着泥土的厚重、荷叶的清气、肉脂的丰腴、菌笋的鲜醇，轰然涌出，瞬间弥漫。那层层荷叶早已被热力与油脂浸润得近乎透明，小心翼翼揭开这最后的屏障，一只金黄油亮、形态饱满的鸡便呈于眼前。腹内乾坤倾泻而出，肉丁、笋丁、香菇丁，吸饱了鸡的精华，油润诱人。鸡肉酥烂脱骨，入口即化，舌齿间，是泥土的沉厚、草木的清香、山野的鲜甜、时光的醇厚……诸般滋味浑然天成，层层叠叠，竟分不清谁是主，谁是宾。

原来这粗粝泥丸之下，竟埋藏着如此丰饶而清雅的至味。杭州的柔媚，并非拒斥烟火；江湖的草莽，亦非不懂精致。那看似不堪的泥封，恰是成全这极致之味的玄关。它隔绝了浮躁，留住了本真；它以最质朴的方式，逼出了最深沉的风华。这泥封的鸡，竟成了人间的隐喻。多少生命的华彩，不也正需要一层隔绝喧嚣的“泥壳”？在尘世的喧嚣之外，在浮名虚利的追逐之侧，我们是否也该为自己寻一方泥土般的沉静，如那鸡隐于泥壳，在隔绝中默默涵养、积聚、蜕变？任外界风雨琳琅，唯守心中一方幽室，以时光为炭，以沉静为火，慢慢煨烤自己生命的原味——直至那内在的清芬与丰饶，足以破开一切粗陋的形骸。

天地清芬，尽在泥封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