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赋 ——记家乡的老江河

忙里偷闲

　　纵然漂泊经年，故园的老江河总在梦中流淌。最是那暮色初合时分，我独倚河畔，一川熔金灼灼其华，恍若历史深处未曾冷却的余烬，温存着亘古的暖意。水波浩渺，低语着过往的秘辛，也畅言着未来的清音。

　　此水本系长江血脉，经自然伟力三度挥毫裁弯，终自成一脉。天赐马鞍形槽，泽润四野阡陌。静水深流处，曾翻涌几多风云？三国周郎水师的鼓角似随波隐现，曹操败走华容掬水解渴，喉结滚动的焦灼仿佛凝结于每一道涟漪；陈友谅粮船蔽江如云，岳武穆战阵森然似铁，直至太平军的怒涛掀翻湘军艨艟。近代烟霭里，更有水上游击队的扁舟如梭，在沉沉暗夜中割开一道闪着星光的希望水痕。崔琪、陈献云等赤子的热血滴入清流，生命之重沉落河床——这条河，竟以千年奔流之躯，默默收纳了无数朝代壮烈的慷慨与悲怆。

　　自1957年三洲联垸筑坝驯水，狂涛终化为静波。然世事湍流，老江河亦历劫波：当渔场盛名之下被寸寸分割，浊流便裹挟贪婪涌入，水色由澄转污，腥气弥漫。幸得2016年国家湿地公园涤垢还清，水光重明。今漫步堤岸，护坡整洁，垂柳摇影，偶遇老者踱步其间——农事风霜深刻于面，却无半分落寞，唯漾满宁静的自足：当年他驾一叶扁舟，鸬鹚入水，泼剌一声叼出银鳞养活全家；亲见渔场以清波育出四大家鱼名动神州；如今禁渔护水，生态归真，他皱纹里沉淀的皆是欣慰。历史浮沉，终在澄澈波光里沉淀出真正的安宁。

　　最是水与人之间那绵长恩义，令人心折。屈子行吟至此，饥疲昏倒湖边，幸得村妇以米饼鱼汤救醒。于是《渔父》“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的吟哦，便有了源头活水——老江河的清波，曾濯洗过一个伟大灵魂的缨足，并托举他走向永恒。

如今澄明水域，已成生灵乐园：斑嘴鸭、红嘴鸥、小天鹅……羽翼搅碎云影，鸣声应和波光。深谙水利生民者，在“稻虾连作”的田畴间谱出富裕新章。尺八镇东铺村那株千年紫荆尤显神异——当年先民怀揣枯枝漂泊四方，唯此落地生根，如今虬枝如龙，新叶蔽日，俨然老江河人扎在故土血脉里的图腾。报恩寺的香火缭绕于“灵台”旧址，一位母亲于河畔将子女悉数抚育成才，子女遂建寺报慈母与水土深恩。河水与人心，便如此温柔映照，清波深处响彻无声的梵唱。

　　夕阳熔金，河面又浮起柔暖的彤红。归鸟振翅掠过水面，恍如衔着千年光阴的秘语，驮着沉沉暮色飞向苍茫天际。此时报恩寺钟声徐来，悠远沉浑，应和着远处湿地公园里学童清亮如初春融雪的环保誓言，声波在粼粼水面漾开，涟漪相逐，汇成一支古老血脉奔涌、青春脉搏跳动的永恒歌谣。

　　离岸之际，俯身掬水一捧。清流如时光自指缝间滑落，复归大化。掌心微凉处，仿佛握住了紫荆深扎大地的坚韧根须，触到了鱼鹰入水时那道矫捷的墨影，舌尖回味起河水煮河鱼那熨帖肺腑的醇鲜，耳畔更回荡着千年沧浪那低徊不息的永恒吟诵。所谓永恒，或许不过是这无声奔流中对每一滴水的珍重与涵养；母亲河啊，你以清澈作答尘世纷扰，在岁月激流里稳稳护持住自己的魂魄——此身此水，早已是大地镌刻最深、最绵长、最温热的那行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