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香缕缕，寻味荷塘

湛蓝的天空

　　长夏漫漫，能慰藉人焦渴心灵的，大约非那一池荷花莫属了。我家小区里恰有一方池塘，每年盛夏时节，荷花便如约而至，水波之上摇曳生姿，缕缕流香悄然浮动。每年花信一到，我便常去塘边徘徊驻足。唯一可惜，池中荷花品种甚为单一，全然是玫红一色，如一群待字闺中的少女，娇艳欲滴，惹人爱怜。

　　今日晨起，散步归来的丈夫进门便说：“荷塘里的荷花已经开了！”抬眼窗外，天气果然不好，霏霏细雨，绵延不绝，天地间浮动着湿漉漉的雾气。这细雨，却正是雨中赏荷的绝妙时机。我于是端起相机，出门去寻访那一抹嫣红。

　　细雨如烟，天地织起一层灰蒙蒙的薄纱。风斜斜掠过，卷起无数碎钻般的小雨点，在脸上留下微凉湿润的印记。我撑伞前行，循着熟悉的小径，一步一步走近了那方水塘。雨雾朦胧之间，塘中水波荡漾，如同被上天之手以柔劲揉皱的一匹深绿绸缎。骤然间，满眼玫红色彩便如火焰般灼灼烧透雨帘，撞入眼帘——水塘中央，层层叠叠的荷叶之上，荷花果然盛放了！

　　我心中一动，急急举起相机，透过取景器仔细端详那一片嫣红。取景框内，那些荷花似乎骤然离我更近了，却也似乎更远了。玫红的花瓣们吸饱了雨水，盈盈欲滴，愈发显得丰腴饱满。雨滴轻柔滚落，花瓣便随之微微颤动，宛若不胜娇羞般。圆润的荷叶铺展水面，雨点落在上面，便弹跳着滚作大小不一的水珠，玲珑剔透，如琼浆玉液凝聚于碧玉盘上。

　　我屏住呼吸，调整光圈，专注地捕捉着这雨荷交融的瞬间。目光与镜头皆聚焦于花瓣上那点将坠未坠的水珠。它悬垂着，颤动着，仿佛正在积聚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又仿佛正酝酿着一次神秘的坠落。我凝神屏息，唯恐惊扰了它，手指却悬在快门之上，急切地等待那水珠落下的刹那——欲留此珠玉坠落的永恒瞬间。然而，镜头框住的世界，终究是有限的；镜头之外，却另有天地。我不禁稍稍移开相机，目光投向远处：细雨如织，水塘之上水气氤氲，一池荷色便如浮在烟云之上。花影深处竟有三三两两的洁白无瑕的莲花映在朦胧的水面里，浮光跃动，绰约多姿，更添了几分迷离与空灵。雨声淅沥，细密敲打着水面与荷叶，时紧时疏，仿佛上帝在天地之间正调试着混响器。雨丝风片里，这一片浓艳的红，竟似在寂静中燃烧起来，无声地照亮了灰暗的天地，也照彻了观者心底的尘埃。

　　我痴痴凝望，忽然彻悟：所谓“出淤泥而不染”，原来并非远遁污浊，而恰是直面泥泞，在浊流里守住灵魂的清澈。那水珠最终坠落，融入脚下的塘泥；而塘泥又孕育着新荷，滋养着水波，何曾有真正的隔绝？洁净与污浊，竟如这循环的水珠一般，相互映照又彼此成全。此刻，我若一味执着于镜头中那点水珠坠落的影像，岂非是舍本逐末？真正的“不染”，原在荷的挺立本身，在它于雨中自在摇曳的姿态里。

　　我终于放下相机，轻轻阖上镜头盖。细雨润物无声，浸润着肌肤，也洗涤着心神。我悄然立于塘畔，不再透过冰冷的镜片去分割世界，而是用整个身心去聆听、去感受——听雨声滴答敲打荷叶，看水珠在花间自由地跳跃滑行，嗅那雨气与荷香氤氲而成的独特芬芳。原来，最清明的观照，并非来自科技的凝视，而是来自心灵与自然间无隔的呼吸相应。

我心中豁然开朗，如被这细雨洗过一般澄澈。雨中观荷，荷在雨中，人亦在雨中，三者浑然相融于这方寸水塘之间。雨丝是天地垂下的丝线，将荷与人悄然缝合在了一起。花影水光，朦胧摇曳，何尝不是大自然正举行的一场静默而盛大的婚礼？

　　归途中，雨丝依旧轻柔飘落。我两手空空，却觉得怀抱里盈满了雨露花香，仿佛灵魂深处也绽开了一朵属于自己的、雨中摇曳的荷——它既非逃避淤泥，亦非隔绝尘俗；它只是挺立其中，承接风雨，将每一滴雨珠都映照成晶莹的光。

原来不染不是逃避污染，乃是化污为净的智慧，如荷花扎根泥淖却绽放明艳。它默然昭示：洁净之质不在遗世独立，而在投身浊流之后，灵魂犹能如荷瓣般托举着雨珠，令其成为映照天光的明镜——那镜中映出的，便是风雨不能摇动的内心澄明。

　　今日雨后乍晴，阳光如黄金洒在荷塘面上，我的步履又踏进了这处萦绕在心头的静地。仅仅隔开前两天的光景，当时细密纤柔的雨丝纷纷而下，荷塘内那绯红的莲瓣在朦胧细雨里娇润至极，仿佛染了胭脂水粉。彼时我曾立于塘旁凝视，看朵朵红荷被雨水浸润之后，在烟雨之间浮动如画，连成一片柔美的雾霭。

　　可是，今日之荷池竟真真变过了样子。同一汪池水，同一片碧田，然而那粉艳之红却分明黯淡轻浅了许多。前天在雨帘密笼中尚是透亮凝血的艳丽，眼下颜色倒显清淡了，是红颜终究褪落了浮华铅华。然而，花瓣居然舒展得更加丰满了，如云霞铺展得广阔张扬；其中有的已然慵倦收场，残红落尽，剩下些许憔悴的花片浮于水面，随波荡漾，宛如残梦般渐行渐远。又有几枝莲茎偏歪倾向岸边，花儿亦斜斜偎靠其侧，似微醺了的姑娘侧立着，凹凸玲珑，如披挂绿裳翠袖的仙子醉了，倚靠着雕栏低眉垂首，真是娇态流溢，楚楚可爱。我俯身近瞧时，那枝头的残珠尚在颤动着，凝悬未滴，像极了流连难舍的心事——可惜，浓妆的盛况终有谢幕时，再好的日子也要过去，花事如此，人又岂能免于盛景凋零之叹？

　　我沿池水缓缓漫步而行，足音轻微叩击池岸。或许是脚下微声惊扰了藏于浅池之下的生灵罢，我每次端起相机欲留下画面片刻，总伴着“扑喇喇”几声清响，水波骤然惊起波纹，一群鱼儿应声倏忽窜开，搅动得碧绿的莲叶频频摆首，连垂垂低落的几片花瓣也坠入水中。

　　鱼儿们荡起层层涟漪，拍至岸边，渐变成了一圈圈荡漾的圆圈，这圆圈又轻轻触碰到半浮于水面漂荡的花瓣。眼见池水轻轻托着片片残红，宛若托浮着未醒的遗梦无声移开——这时光静好中悄然更迭的花谢花萎，无声无息而沉沉的暗流力量，便隐在了这一池水纹深处。我的眼睛顺着水上漂走的花痕望去，思绪又悄然滑落到那天的雨中。那时的莲花艳丽鲜润，红得醉透心魄，今日残花浮水，却只显出素淡的面容。短短几十时竟可以这般改写色彩浓淡；花颜亦如人面，风雨未至时鲜灵，风雨过后转衰凋，花事起落原来也这般急急忙忙。

　　凝望里，阳光自云隙漫洒而至，铺开满池的水纹光影交错，细密得如针绣图案一般。几枚萎顿的花瓣依然斜斜倚着荷叶，如困倦已极的美人醉眠，倒亦不失颓废里的慵懒之美。但池水沉默地浸濡着这一片狼藉，似乎暗暗昭告着浓妆过后必然的粉彩零落。——生命总在绚烂之后，现出自然归真的朴雅一面。

　　我默默立于塘边，耳边只剩风过荷叶、鸟儿低飞的微籁，还有鱼儿仍隐隐拨水的淅沥轻响，愈衬得一片安宁静寂的怀抱了。我凝眸望着浮荡水面的残红花片，花瓣悠悠漂远，水波荡漾不歇。时光流转的轨迹，仿佛正在眼前的凋落和水声细碎的涟漪里默默显形——那柔弱的凋红却偏偏撑着一身素净，在水面飘荡出从容姿态来，宛若在无声中回答：娇艳纵去也，凋零何尝不能为朴素从容之始？

　　离去的路上蓦然回望，池水仍无声漾动，片片残红飘浮水间，竟漾成了时间的符号：一切浮华终究洗去，徒留得这素净清白的面目，才最切近生命最后的返璞归真。

　　浮花流水，岁月不言。谁又道流年如水暗中换，只将新痕叠旧痕，花去花复来——然而年年浮于水上的花魂，终将洗去所有脂粉色相，显出其清净至洁的本来面目。

而我，也将本着内心，继续寻觅这方荷塘弥漫的悠悠荷韵。

二零二五年七月四日于银滩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