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中年如犬，当如何吠破晨昏？（散文）

无边月

若中年如犬，当如何吠破晨昏？

文/无边月

图/网络图片&自拍

世人皆道中年如犬，这话听着粗鄙，细品却像根锈钉子，直直楔进岁月的骨缝里。巷口那只老黄狗早年间能追着马车跑三条街，如今却把尾巴蜷成个墨团，钉在墙根下看往来车马——我们这些被时光磨过的人，何尝不是被生计的铁链拴在井台上，绕着方寸之地打转，蹄下的泥地踩成墨色的圆，像砚台里磨干的宿墨。

菜市场遇见老陈时，他正捏着条鲫鱼翻来覆去，后颈的皮松垮得像件被雨泡透的棉衫。想当年他在中心小学教书，粉笔灰落满肩头也不在意，如今为两文钱与摊主争得面红耳赤，那模样让我想起灶台上的铜壶——用得久了，壶嘴结着层擦不净的水垢，每回倒水都要费劲儿倾侧，恰似他如今跟生活讨价还价时，那弯成弓状的脊梁。

办公楼的夜灯总像只充血的眼。昨夜路过，见窗玻璃上映着个伏案的人影，脖颈弯成狗尾巴草被雨压弯的弧度，风一吹就簌簌地抖。后来才知是老陈，他儿子的留学费还差三成，便把自己钉在办公桌前，拿计算器当木鱼敲。那机器发出的“滴滴”声，混着窗外的更漏，倒像是给岁月敲丧钟。鲁迅说铁屋里的人要呐喊，可中年人的呐喊早卡在喉咙里生了锈，最多咳出半声哑默的痰，落在考勤表的格子里，洇成团散不去的墨迹。

对门老王在银行数了二十年钞票，某夜突然把存折撕成碎片，说那些数字全变成了蛆虫，在账本上爬成黑压压的一片。他走那天扛着锄头路过巷口，老黄狗冲他吠了三声，他回头骂了句“畜生”，声音却比狗吠还哑。后来听说他在城郊种葡萄，搭架时被铁丝划破了手，血珠滴在土里，倒像当年数钱时沾在指腹的红印。这让我想起井台边那段断绳，麻线裂口里凝着深褐色的痂——那是老黄狗挣断的井绳，痂下新肉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生长。

秋雨落时，总有人在地铁里遗落些什么。那日见个中年人靠门打盹，公文包滑到脚边，露出半本《陶渊明集》，书页边角卷得像炸油条的油渣。车到站时他猛地惊醒，抓起包就往外挤，书掉在地上被踩了几个黑脚印。他没回头捡，只是走得更快了，皮鞋跟敲着站台，像老狗刨地时爪子刮过水泥地的声响。可谁也没看见，他转身时，袖口悄悄抖落片干枯的槐树叶——那是年轻时夹在书里的，叶肉早化作粉末，只剩网状的筋骨撑着，恰似他藏在西装下，那点不肯咽下去的酸辛。

昨夜里路过乱葬岗，见个中年人蹲在坟头前喝酒，酒瓶底沉着半块月亮。他说刚被厂子辞退，厂长拍着他的肩说“老了，该歇歇了”，那只手的温度，跟当年他爹下葬时盖在棺盖上的土一个凉法。他每喝一口，就往坟头洒一口，说这是敬那些被日子腌制成咸肉的魂灵。说着突然把酒瓶往石头上一磕，破口对着月亮就吼，那声音碎成好几瓣，有的撞在墓碑上弹回来，有的钻进草窠里没了踪影。老黄狗在远处跟着吠了几声，一人一犬的声音混在雨里，倒像是用钝刀子割开蒙在日子上的灰布——虽割不开整个夜幕，至少让漏进来的月光，照见了坟头新长的野蒿，正顶着水珠往上窜。

如今再看巷口的老黄狗，它仍蜷在墙根下，只是偶尔会抬起头，朝着某个方向怔怔地望。有人说它在等旧主人，有人说它在看流云。我却知道，当暮色漫过井台，当锈铁链在晚风里晃出声响，它喉咙里总憋着声没吠完的气——那气里有年轻时追过的马车，有啃过的骨头，还有某个雷雨夜，挣断井绳时，蹄下泥地迸裂的脆响。而我们这些在人间走了半程的人，又何尝不是揣着半声未吠的气？哪怕这气最终散在风里，也要让它散成铁锈味的星子，落在后来者的脚边，像枚被岁月磨圆的铜钱，虽买不得半文光阴，却能照见：原来中年这犬，哪怕被拴在井台边，也该朝着月亮，吠出些带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