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中都城寻梦</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一、古城由来</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凤阳县中都城,是明太祖朱元璋拍脑门的产物。中国历代以降,凡是皇帝老爷拍脑门作出的决定,大多宏伟无比,惊煞后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公元1368年正月,朱元璋即位于应天府(今南京),国号大明,年号洪武。老朱即位的次年,便在西楚霸王项羽“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和汉高祖刘邦“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的光辉思想指导下,下诏在老家凤阳建造都城。据考古学家、史学家撰文得知,当时朝廷在全国调集能工巧匠和役夫百万,并从全国各地调集大批砖石巨木等建材,兴建都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后来,刘基等文臣谋士上书力谏,说凤阳无险可据,一旦遭敌围攻,难以固守;又云,凤阳是陛下当年闹革命时的追随者(名曰“淮西豪强”)云集之地,这些人一旦图谋不轨,起兵反对中央,后果不堪设想。天不怕地不怕的老朱,一听说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有改姓的危险,包天巨胆顿时一颤,把项羽和刘邦先生衣锦还乡的光辉思想丢在脑后。又于亲自到都城工地视察时,遇役夫群体示威,表达筑城的辛苦与不满。老朱又惊又怒,听从负责督建中都城的李善长建议,下令镇压,使一批工匠惨遭血腥屠杀。然而示威斗争虽被镇压下去,工匠的反抗斗争却得到数以万计的囚犯和移民,以及参加筑城的七万多军队的支持与同情,反抗的情绪更加高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朱靠造反起家,深知民众的反抗力量,一旦爆发,可以摧枯拉朽,掀翻尊臀下靠如山尸骨堆起的龙椅,便吼一声乡骂,咬牙跺脚,下诏罢建举全国之力,已施工六年、耗费国家六年财政收入,工程即将告峻的新都城。拆除已建成的宫殿,建材用作修建老朱的发祥地龙兴寺和爹妈的坟墓。于是,中都城便成了大明王朝的第一烂尾工程。反正没人敢追究他老人家的责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据专家考证:明中都占地面积为50多平方公里,有内、中、外三道城,其宫城(皇城)比北京故宫大12万平方米。城池宫阙如京师之制,在中国古代都城发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这座被忽视、被埋没了六百多年的古城,直到1969年,下放到凤阳“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的历史地理学家、史学家王剑英先生,经过寻访考察,才发现是一座废弃的都城。2022年3月,明中都遗址入选2021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二、古风遗韵</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初见这座古城,是从乡下考入凤阳中学之后。当时,凤阳人称这座距县城数华里的古城为“老县城”,无人知它是一座废都。入中学读书的翌年夏天,我和几个同学到古城游玩。当时的“老县城”,基本完好,斑驳的墙体呈灰黑色,那是六百年历史的雨雪风霜留下的岁月之痕。城墙内侧,每隔一段距离,有阶梯式通道,可以拾阶登上城墙。阶梯入口,有一颇大的空间,可容纳数十人,县城的同学说那是“藏兵洞”,若遇敌攻城,守城将士可从这里登城御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随同学从一个藏兵洞登上城墙,城内风景尽收眼底。城池面积广大,坦平如砥,麦野金黄,茅舍散落其间,池塘周围,翠竹葱茏,绿树掩映。农人劳作于田间,鸡鸣犬吠隐隐可闻。我当时小学毕业,还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城墙上虽无“崔颢题诗在上头”,却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十多年后,我因迷上文学,为写作而博览群书,读到陶渊明诗文,遥想当年中都城内景象,真如其《归田园居(其一)》一诗中所云:“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又如《桃花源记》所描写:“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我当时虽未读到陶公的诗文,却也感到眼前景象异于城外,有世外桃源之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城墙顶部宽丈余,我们沿城墙往南,见一砖塔,高十余米,巍然挺立于城墙之上,虽不能称雄伟,也古风悠远,令人睹之而生遐想。我们皆不知砖塔何名,只是绕塔数匝,以睹奇观。居高俯瞰,城墙下不远处,有护城河环绕,河中绿波荡漾,河边碧草青青,有牛羊点缀其间。向南是麦野村庄,向东则是房舍挤挤的县城。中都古城,虽距县城数里之遥,却有远离尘嚣之感。所憾当年古城之景象,仅存于我的脑海,早已不见于尘世矣。</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三、古城厄运</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座历经六百余年风雨,历经明末农民军和侵华日军攻占凤阳的战火,历经国民党政府治下数十年的中都古城,一直完好无损。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古城开始遭遇厄运。1958年全国大炼钢铁,凤阳人奉命扒拆城墙,建造“小高炉”,东华门北部的一段城墙,遂成残垣。但对于庞大的古城来说,那只是局部的创伤。1966年,文革狂飚席卷全国,神州大地,到处都在破四旧,砸古迹,比中都城还要古老伟大的古迹,都难逃厄运。不知从何时起,扒拆古城的行动开始了。与其一起被砸、被毁的还有老朱的发祥地龙兴寺,与其爹妈的坟墓明皇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首先遭殃的,是古城东南角那座镇城砖塔。“破四旧联合纵队”登上城墙,在塔底埋入炸药,然后点燃导火索。一声巨响,古塔在腾起的黑烟中轰然坍塌。等到硝烟散去,矗立近六百年的古塔,只剩下一个残存的底座。撤至东、南两面城墙的造反派,立即围上去,欣赏他们的革命战果,为他们的成功爆破齐声欢呼,然后打着红旗,“谈笑凯歌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声爆炸,只是对古城进行大破坏的一个信号。此前,尚未撤销的“四清”运动驻凤阳工作组,曾组织一些社员,扒城拆砖,用于砌井筑坝。“破四旧”运动开始后,凤阳县革命委员会竟将古城列为“革命对象”,成立了“拆城领导小组”,组织人力进行大规模扒拆。拆下的城砖,或用于建房,或廉价出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古城东门护城河外的空场上,被拆下的城砖,码成一堆堆一米多高的砖垛,由一个姓李的老头看管,我依稀记得他的形象,面色黧黑,一眼有疾。堆砖之地,有一小庵,那是他的休息处。拉砖的汽车、板车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喇叭声声,马达隆隆,人喊驴叫,尘土飞扬。板车是往那里运送刚扒下的城砖,汽车则是将那些城砖运往外阜。大批城砖以每块三角钱的价格远销上海等地。如果说大摇大摆拆城的队伍是“官军”,另有一路偷偷摸摸的“民军”在行动——许多百姓也趁机偷拆城砖,运回家盖房铺路,乃至砌猪圈厕所。至今可见,古城和县城内外不少农舍猪圈厕所,墙体是用城砖所砌。真是暴殄天物。而下令扒拆城墙者,至今也未受到任何追究。当下那些贪污千万亿万的贪污犯,与下令拆城者相比,罪行可谓一毛之于九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班同学不知受谁的指派,组织了一个十余人的护城队,且发给工资,七角钱一天。队长由常立根同学担任。常立根比我年长,身高体壮,心细胆大,颇适合担任这一角色。所谓护城队,是白天或夜晚,结队在城墙上绕行。城墙周长七华里余,我们当然不可能总是绕完一圈,何况北边和东面的城墙已被拆城大军扒光,只剩下一道土埂。于是我们只把重点放在保护西南两面城墙。常队长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支单打一的橛子枪,他将枪托系上红绸,别在腰间,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快步如风,那系在枪托上的红绸也随风飘起,颇似电影中的敌后武工队,甚是威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一帮十几岁的孩子,整天排着队,在城墙上绕行,不免疲劳乏味。后来白天走累了,我们便找一避风处,或坐或躺,休息聊天。我们侃关于朱元璋的神话故事,研究那些带字的城砖来自何地……我们赞叹城墙的坚固,有人说城墙全是由糯米汁加石灰灌注,并估算建这座庞大的城池要多少火车糯米,又说那巨大的雕龙刻凤的汉白玉石础,若是搬回家铺在门口,可以招财辟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到了夜晚,古城内外的景色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四野阒寂,不闻人语。当时还未通电,村舍中几星灯光像鬼火般在暗夜中闪烁。我们在城墙上摸黑巡逻,无聊又有些恐怖。一天夜里。常队长竟掏出他的宝贝单打一,朝天放了一枪。枪声骤响,带着回声,打破了夜的沉寂。他那是为我们壮胆。我们想,偷扒城砖者听了,恐怕要落荒而逃。其实,一群孩子,哪里挡得住偷扒城砖的大军?我们没干多久,便被遣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古城高大厚实的城墙,就这样一天天变矮、变薄,变得百孔千疮,直到彻底消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扒拆城墙的“群众运动”,持续了十余年,直到上世纪70年代,才被省政府制止。但为时已晚,周长三千六百八十米、高十五米余、宽近七米的城墙,除西城墙之大部分及南城墙之一小部分外,城砖全被拆去,仅存一道隆起的土埂。皇城的四门,仅剩下午门与西华门,且已残破不堪。尽管古城遗址后来被国务院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并拨给巨款,先后对西华门、午门进行局部维修,但这座古城的城墙已永远无法恢复原貌。几亿、几十亿的拨款,对于修建这座古都城来说,可谓杯水车薪,或是向大河里投几块石子。</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四、夜宿古城</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1968年11月,我被注销了吃商品粮的户口,17岁的我,被迫成为一名知青,到黄泥铺公社插队务农。因我落户的是叔父所在的生产队,公社说我是投亲靠友,拒不批给180元安置费和0.3立方木材。那是知青在生产队落户的建房费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1969年隆冬,一场大雪之后,我与有相同遭遇的两名知青小肖和小董,踏着公路上厚厚的冰雪,步行前往县城,找县知青办“维权”。我们之所以步行,并非无车可乘,而是为了省下五角车票钱。黄泥铺距县城四十华里,我们于午后出发,由于路面结冰,一不小心便会滑倒,我们走得较慢,到了县城,已是黄昏。小董说他有个亲戚,家在古城西门,我们为省下旅馆费,便赶往他的亲戚家借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从县城到古城西门,约四五华里,我们走到古城东南面,天色已黑,田间的道路,为大雪所覆。我们为了抄近,踏着深深的积雪,从野地里直奔过去。途中有时一脚踏进雪坑,有时栽个跟头,好不容易才摸到西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古城西门外数十米处,路北边有三间草屋,单门独户,便是小董的亲戚家。我们已饥肠辘辘,有幸得以饱餐了一顿稀饭烙饼。当晚,我和小肖住在西头一间房里,两人共睡一张窄窄的凉床。屋门是用树棍扎成,糊在上面的泥巴或牛粪,多处脱落,床就在进门的左侧。当年乡下的凉床,为麻绳攀成,久睡便打兜,两个人睡上去,如卧马槽。寒风从柴门的窟窿缝隙中嗖嗖钻入,直袭衾枕。我和小肖分睡两头,蜷曲着身子,像两支巨虾,臀对着臀,将棉被左裹右掖,仍焐不热被窝。我们难以成眠,便东扯西拉地瞎聊,直到下半夜,才朦胧睡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清晨起床出门,但见城墙高耸,拱形的城门洞上挂着晶亮的冰凌。右边的护城河结了冰,泛着灰白色的光。极目远望,雪野茫茫,不见人迹。回首看我们借宿过的茅舍,屋顶被厚厚的积雪所覆,屋檐下挂着一排锥状的冰凌——天公无处不在地展示着它的淫威。雪后的古城,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以后多年,我每到古城西门,都要看一看那个我曾留宿一夜的地方。皇城根下的茅舍虽然早已拆除,但几十年前的那幅“古城雪景图”,仍收藏于我的脑海。</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五、独特青菜</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1975年,我侥幸得以招工进城,在县建筑公司工作。建筑公司的水泥构件预制厂,便设在中都城废墟的东门护城河畔。预制厂的生产内容是制作水泥楼板、檩条等建筑构件。我时任技术员,曾与公司的管理人员一道,多次到预制厂参加劳动。那时的古城废墟虽尚未得以维修,但护城河似乎有过疏浚,河边绿树成行,河内清流无波。夕阳西下之时,已没了墙垣的古城废墟被晚霞涂上一层暖色,周遭一片静穆。我与同事漫步与废墟旁,或坐于护城河边,不禁聊发思古之幽情。当时我还年轻,觉得那里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幽静之地,只是没人和我上演对手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古城南面,有大片的菜地,盛产一种青菜,帮矮叶绿,菜心泛黄,名曰“菊花芯”。这种青菜,可以清炒,或加上豆腐或粉丝做汤。无论清炒或做汤,均香软烂滑,十分可口。先父在世时,从南京来凤阳,总要带上一口袋回去。我在南北二京居住多年,那里的菜市场,虽有同类青菜出售,但帮高叶大,菜帮有丝,久煮不烂,没滋没味,用家乡土话说,叫“白滋拉味”,远不及凤阳的菊花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2006年,我回家乡小住,特地带妻子前往古城,参观那独特的菜地。其实菜地并无特色,菊花芯的长成,可能与水土有关。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那些生长于他地的貌同味异的青菜,可能是因为没有凤阳古城下的土壤与气候。我由此想起自己的命运,当年我在凤阳时啥都不是,特别不受小官僚待见。但到了北京,却文运大昌,文章发得铺天盖地,且由此得到京城文友的尊重,亦乃土壤气候不同故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当时古城南墙已修起一段,两人特留影数帧,效果别具特色。在古城的高墙下,人物渺小,且无退路,有一种压抑感,若为照片命名,可称之为“高墙之下一草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多年前,我应邀参加凤阳文友举办的笔会,得以到耗费巨资修建的中都城遗址参观。登城俯瞰,城内百姓皆已迁出,只剩下农田。昔日的田园景象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残破的城垣,满目荒凉。不过,比起咸阳被项羽焚毁,不见踪迹的阿房宫遗址,算是聊胜于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因为拙文配图,从网上搜索看到,古城附近,立一巨石,其上大书“一座中都城,凤阳城市魂”并作为一句大张旗鼓的宣传口号。回首这座古城毁灭的过程,我不禁“呵呵”。</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