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金瓶梅》之八十 吴月娘一怒失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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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我读《金瓶梅》之八十 月娘一怒失千金</p><p class="ql-block"> 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没有七情六欲就不是人。</p><p class="ql-block"> 中国传统文化对“七情”的表述有所不同。佛家的七情为“喜怒忧惧爱憎欲”,中医则表述为“喜怒忧思悲恐惊”。佛家是从人生修行的角度,意在修心养性,超越情绪的束缚,使人摆脱贪念、嗔恨、执着、迷惑,达到心无挂碍的境界,重在“情”与精神境界的关系;中医是从生命健康的角度,“喜伤心、怒伤肝、忧伤肺”等,意在节制大喜大悲,以养性而养生,重在“情”与肉体的关系。</p><p class="ql-block"> 人生悲欣交加,喜怒无常,不管是中医还是佛家,“怒”都在“七情”之中,且把“怒”排列于第二名次,可见在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反应中,“怒”是一种最为常见,反应最为强烈的情绪。不过,中医养生也好,佛家养性也罢,都是从内在危害的角度去制怒息怒,其实怒气发作更像一个自杀式袭击事件,在伤及自身的同时必然并且更严重地伤及对方。自身怒气可以很快平息,但一旦伤及他人,则很难修复。“怒则失智,智失则败”,在人的“七情”中,没有比“发怒”带来的后果更严重,因人际关系突变引发的重大历史事件比比皆是,最著名的例子莫属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他因爱妾陈圆圆被李自成的大将刘宗敏抢去,一怒之下引清军入关,毁了大明王朝,自己也成了千古罪人。</p><p class="ql-block"> 人与人的不同,很多时候就表现在对“怒”的控制上,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是修养是历练更是一种境界。大人物“怒则失智,智失则败”,小人物家长里短,柴米油盐,谈不上江山,但怒火中烧,会殃及池鱼,徒增很多麻烦。《金瓶梅》第八十回,吴月娘就遇到了这个问题。</p><p class="ql-block"> 第八十回西门庆死后的葬礼,来者寥寥,与之前李瓶儿死后的排场形成鲜明对比,吴月娘又刚生下儿子,正苦苦支撑危局,这时候,王六儿吊唁来了。</p><p class="ql-block"> —— 不想那日韩道国妻王六儿,亦备了张祭桌,乔素打扮,坐轿子来与西门庆烧纸。在灵前摆下祭祀,只顾站着。站了半日,白没个人儿出来陪待。原来西门庆死了,首七时分,就把王经打发家去不用了。小厮每见王六儿来,都不敢进去说。那来安儿不知就里,到月娘房里向月娘说:"韩大婶来与爹上纸,在前边站了一日了,大舅使我来对娘说。"这吴月娘心中还气忿不过,便喝骂道:"怪贼奴才,不与我走,还来甚么韩大婶,屄大婶,贼狗攘的养汉的淫妇!把人家弄的家败人亡,父南子北,夫逃妻散的,还来上甚么屄纸!"一顿骂的来安儿摸门不着,来到灵前。吴大舅问道:"对后边说了不曾?"来安儿把嘴谷都着不言语。问了半日,才说:"娘稍出四马儿(四马儿,意为“骂”)来了。"这吴大舅连忙进去对月娘说:"姐姐,你怎么这等的,快休要舒口!自古人恶礼不恶。他男子汉领着咱偌多的本钱,你如何这等待人?好名儿难得,快休如此。你就不出去,教二姐姐、三姐姐好好待他出去,也是一般。做甚么恁样的,教人说你不是。"那月娘见他哥这等说,才不言语了。</p><p class="ql-block"> 发怒有种种,如应激性发怒,是突发事件引发的瞬间情绪爆发;累积性发怒,是长期不满情绪积压隐忍,由一件小事引发的爆发。吴月娘这次发怒当属后者,是长期隐忍王六儿的结果。</p><p class="ql-block"> 王六儿何许人也,说她是西门庆的情人似乎抬高了点,准确来说应该是西门庆的一个“床伴”,西门庆需要性,王六儿需要财,两人各取所需,没什么“情”可言。吴月娘早有耳闻,却无可奈何,又听说西门庆发病前曾在王六儿那里厮混(潘金莲隐瞒了自己给西门庆吃春药过量,把罪过都推到了王六儿身上),窝着一肚子怨恨无处发泄,没想到王六儿送上门来。</p><p class="ql-block"> 被怒火燃及的双方,信息总是不对称,双方各有各的理由。如果王六儿知道会受到如此羞侮,是断不会自取其辱的。谁愿意递过笑脸让人打。</p><p class="ql-block"> 王六儿是如何想的?</p><p class="ql-block"> 一个“小三”去吊唁,为情?为义?为人情世故?</p><p class="ql-block"> 也许,王六儿是为了那段失去的日子。虽然她和西门庆没有多深的情感,但她毕竟和西门庆有过狂欢。西门庆从她身上得到了肉体的快乐,她在享受性爱的同时,得到了物质的回报和精神的满足。肉体的物质的精神的都有了,比之韩捣国和他兄弟所能给予的,不知超越多少倍。这是她一生最满足的时光,于是,她下意识要送西门庆最后一程。</p><p class="ql-block"> 也许,王六儿在寻求某种认可。作为一个伙计的老婆,能得到东家的宠幸,在王六儿看来,这绝对是对她魅力的肯定,是一种自豪和骄傲。如同锦衣夜行,她潜意识里希望通过某种形式的曝光,以确认自己的荣耀。女人和女人就是这样不同,有人刻意隐瞒,深藏不露;有人云天雾地,半隐半露;也有红杏蓄意出墙,唯恐巷尾人不知,就像成都古春里的粉装女郎,不怕大白天下。王六儿把握住了这个时机,从后台走上前台,成功地把聚光灯打在了自己身上。</p><p class="ql-block"> 也许,王六儿在西门庆身上得到的满足使她的自身定位出现了偏差。她当“三”不知“三”,把床上的感觉扩展到了外在世界,认知错位,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她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p><p class="ql-block"> 也许,王六儿并没有想这么多,她只是出于一种人情世故。丈夫韩捣国不在家,东家去世了,作为丧葬礼仪的惯例,她“乔素打扮,坐轿子来”,是一个下人应有的礼仪。</p><p class="ql-block"> 不管王六儿想了什么或什么也没想,可以肯定的是她没想到自己这临门一脚踢到了吴月娘的钢板上。</p><p class="ql-block"> 吴月娘是如何想的?</p><p class="ql-block"> 吴月娘心中的王六儿,一有破家之恨,是她害死了自己的丈夫;二有吃醋之怨,是她和自己的丈夫有染;三有道义之耻,吴月娘作为正室,历来谨守夫道,不耻于王六儿之流。面对着王六儿的莽撞之举,她感到了深深地伤害。</p><p class="ql-block"> 在月娘的感受中,王六儿吊唁是对她的二次伤害。无论什么社会,正妻都处于伦理要求的主体地位。这时候王六儿公然上门,将她再次陷入尴尬地步,不啻于公开挑战。“贼狗攘的养汉的淫妇!把人家弄的家败人亡,父南子北,夫逃妻散的,还来上甚么屄纸!" 吴月娘发怒似在情理之中,王六儿成了点燃这把怒火的那个火星,真是“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了”。</p><p class="ql-block"> 很多事情,并不是在情理之中就可以顺理成章,并不是顺理成章就可以心安理得,并不是心安理得就会皆大欢喜。王六儿点燃了吴月娘那把怒火,自己的怒火也被吴月娘点燃起来。</p><p class="ql-block"> —— 王六儿连羞带恨,回去和丈夫韩捣国商量货款处置,坚决要把那一千两银子吞下来。她说:“想着他孝堂,我到好意,备了一张插桌三牲,往他家烧纸。他家大老婆,那不贤良的淫妇,半日不出来,在屋里骂的我好讪的。我出又出不来,坐又坐不住。落后他第三个老婆出来陪我坐,我不去坐,坐轿子来家。想着他这个情儿,我也该使他这几两银子。"</p><p class="ql-block"> 怒火像一只“飞去来器”,你把它抛出去的同时,就要提防它飞回来。俗话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吴月娘一把怒火,把一千两银子烧没了。在王六儿看来,你不给我面子,我也就不给你银子了。</p><p class="ql-block"> 张竹坡在批注《金瓶梅》时把吴月娘列入第一恶人罪人,虚伪,贪财,狭隘等等。《秋水堂论金瓶梅》说她“粗鄙浅薄、蠢钝贪婪,连骂人也不像金莲冰雪聪明,伶牙俐齿,令人又恨又爱,只是硬邦邦、直通通,毫无魅力可言”。我倒觉得月娘不至于那么不堪,就她怒骂王六儿这件事上而言,你可以看到她城府不深,口无遮拦,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是一个不善于掩饰自己的人。她还不如吴大舅老练。吴大舅劝到: “自古人恶礼不恶。他男子汉领着咱偌多的本钱,你如何这等待人?好名儿难得,快休如此。你就不出去,教二姐姐、三姐姐好好待他出去,也是一般。做甚么恁样的,教人说你不是”。吴大舅一席话说了几重道理:人恶礼不恶,这是人情世故;她家还拿着咱很多钱,这是切身利益;你不出面,让别人出面接待,这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吴大舅是一个好哥哥,至少在这件事上。</p><p class="ql-block"> 吴月娘虽然听进去了,但已无可挽回,覆水难收,发出去的火也难以收回。如何“制怒”,喜怒不形于色,就成了处理人际关系的一个学问。特别是脾气暴躁的人,这些人就像炮竹,一燃就炸,又像定时器处于不稳定状态的炸弹,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引爆。人们和他相伴,总是小心翼翼,精神紧张,尝尽伴君如伴虎的滋味,虽然他不是君也不是虎。</p><p class="ql-block"> 吴月娘是个女人,女人总是爱发点脾气,甚至因为有点小脾气而更加可爱,会撒娇的女人总能让平淡的日子常有点波澜而更有滋味,所以男人一般都不和女人计较,至于女人和女人那是个例外。男人就没有这个幸运,尤其是从政的男人。官场上时兴的是你好我好他也好,讲的是修养是隐忍是顾全大局,甚至阳奉阴违,口蜜腹剑,皮笑肉不笑等等,你若脾气暴躁必将折戟沉沙。为民鼓与呼的彭大将军,在战场上常行雷霆之怒,动辄骂娘,最后捋了虎须,墙倒众人推,死于非命。如今官场上有些个性官员,发怒发火是他们的常态,也是他们推动工作的方法,别人久推不动的事,他去两眼一瞪就行了。这些人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工作推动后,他就被众人推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发怒与制怒,官场是最佳实验室。官场是一个培养脾气的地方,也是一个消解脾气的地方,权势是脾气滋长和消解的最好催化剂。脾气一到官场,或者无限大,或者无限小,全看自己是什么角色。中医“制怒”在于调理,佛家“制怒”在于修行,官场“制怒”在于权势制约。权势的边阶就是“怒火”的膨胀范围,怒火所及,寸草不留,领导稍有点脸色,下属就面若死灰,战战兢兢。大领导都是从小领导走过来的,他们很懂这些。所以领导越大越不轻易发怒,他们都和蔼可亲,笑面虎一样,不怒自威;没权势,“怒”就没有存在感,没有发泄的资格。若有那么一点,也要憋到肚子里,不敢当屁放出来。脾气再暴躁,再有个性,一见上司就没了,满脸唯唯诺诺温柔可爱。大体上“怒”是权势的奴仆,怒火的指向永远都是下级,并且在上司面前憋的有多很,对下发泄就有多狠,“很”和“狠”在这里成正比例增长。 吴月娘怒骂王六儿时很有气势,这气势过去很少见,因为这时候的她,今非昔比,西门庆去世了,她现在就是主子。当主子的发起火来大都无所顾忌,也不需要顾忌。</p><p class="ql-block"> 主子骂人也有讲究。一是骂自己的人。自己人骂时无所顾忌,骂谁说明谁是信得过的人,以至于人们以挨骂为荣笑称自己是主子的出气篓。一旦领导对自己客气了,反倒忐忑不安,心都揪起来了。二是事后安抚。某领导以脾气火爆出名,每次发火后,老婆都打电话过去,把对方安抚一番,甚至请到家里小酌几杯。都说夫人不能干政,这倒是个干政的正面典型。三是该骂的时候一定要骂,并且要骂的狠,骂的慷慨激昂。例如对方伤天害理,触犯道德底线,惹起众怒;又假如你还是个官,大家都看着你,就像舞台上的聚光灯都打到你身上。众目睽睽之下,没说的,该爆发的一定要爆发,雷霆之怒,千钧之力,对方抱头鼠窜,你挥挥手潇洒而去,后面落下一地掌声。</p><p class="ql-block"> 王六儿不是自己人,吴月娘也没有事后安抚,并且又骂的师出无名,这就不合那三点讲究,犯了忌讳。 西门庆临终前交代吴月娘把这个家守住,她没有做到,因为她没有这个手腕。这个家还是散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