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幽谷录——作品获奖之管见

李恒森

近日于汤圆文学社中，师者发起作者作品唯获奖论之讨论。笔者慨然论道，言及创作本心，某些作者患汲汲于奖项之得失，弗如野花自开幽谷，不应为园丁品评而摇曳；文心若烛火，亦非为照亮他人，而只为燃烧本心。心光既燃，夫复何求？拙见不知能否引人深省。

细细思量，文学奖顼果真是“可有可无之物”？

这“可有可无”四字，其精义当在“本心”二字——当创作之志如烛火自燃于胸中，那么外在的荣光与褒奖，便不过是烛火摇曳时偶然投射于墙上的影子罢了。

文学史上，多少不朽之作皆诞生于非功利之笔。陶渊明归隐田园，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间，自有其不可言传的寄托。他何曾为取悦当世或换取“五斗米”而创作？其笔下的桃花源，不为帝王将相而设，不为功名利禄而存，却如深谷幽兰，在历史的回廊里散逸着千载不绝的芬芳。又如杜甫身陷乱世，穷愁潦倒，“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然而其笔底却倾泻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千古绝唱。这般心血之作，岂是为一纸奖状而酝酿？他胸中自有万间广厦，那才是他灵魂深处最巍峨的建筑。

而一旦创作被功利所裹挟，作品便容易沦为“文学橱窗”里取媚于人的展品。为评奖而量身定制，无异于削足适履；为迎合而刻意雕琢，终将失去文字天然的筋骨。创作者若心中先存了“获奖”的圭臬，其笔锋便如被无形之线牵引，奔着那预设的靶心而去——于是灵魂的翅膀便不知不觉被捆住了，作品渐渐丧失了独步千仞的孤高风骨。

不否认当下某些评奖机制本身，也难免带上“橱窗”式的局限与无奈。评委虽为饱学之士，终究是人非神，其眼光与偏好，恰如《文心雕龙》所叹：“知多偏好，人莫圆该”。评奖标准固然力求客观，但艺术之尺终究难以度量灵魂深处所有蜿蜒的幽径；评审程序再如何严谨，亦无法避免遗珠之憾，或让鱼目混珠之流侥幸得逞。

功利化的执着，更会悄然侵蚀创作园地原本的丰饶生态。当获奖成为唯一显赫的标杆，创作者们如过江之鲫争相仿效某种“成功”模式，文学花园中便极易出现“一花独放”的单调局面。当所有目光只聚焦于聚光灯下的那几枝，谁还会珍视角落里的苔花？其作品便如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的工艺品，虽不失精致，却丧失了独一无二的呼吸与心跳。

诚然，获奖并非洪水猛兽。它若作为对耕耘者意外的回响，或能化作一缕清风，拂过烛火，使那燃烧本心的光焰摇曳得更为欣然。但若将此视为创作的终极彼岸，甚至不惜扭曲文心去攀附，那便是本末倒置，南辕北辙了。如《世说新语》中王子猷雪夜访戴，“乘兴而行，兴尽而返”，其灵魂所获的酣畅与自由，岂是抵达目的地本身所能比拟？

回归本心，那创作本身的沉醉与燃烧，才是永恒酬报。如同深谷野花，开落随心，不为谁的目光而改变生命的节奏；亦如烛火，燃烧的本质是完成自己，而非刻意去驱散他人眼前的黑暗。当文字从心底自然涌出，如清泉流淌过灵魂的河床，那份创造的纯粹喜悦，已是命运最深情的馈赠。

此等境界，是任何奖杯的光芒都无从照亮的内心秘境。

文学之途上，真正的丰碑永远矗立在创作者本心燃烧过的旷野里。荣光与掌声终会随风飘散，唯余那如野花般自在开放、如烛火般默默燃烧的灵魂印记，在时间之书上刻下无法磨灭的篆痕——这痕迹，乃是生命对生命本身最深刻的奖赏。

当烛火只为自己燃烧，光焰才会拥有穿透黑夜的力量；当野花不为获奖而开，幽谷才能弥漫起真正直抵人心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