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土残阳：一位冀州刺史的千年守望

沧海一粟

邢襄大地的暮色里，南和区西任城村西的土丘静默如谜。三米高的封土被削去近半，裸露的断层间，西晋的夯土层与厂房水泥狰狞交错——这里安眠着一位被遗忘的雄杰：柴诞。一千七百年前，他是执掌河北军政的冀州刺史，永嘉乱世中受封开国任城侯，如今却被一块潦草的木牌标注为“西任城墓地”。

侯爵长眠地

平乡北柴村的炊烟升起时，老人们仍指着村西说：“那是柴王爷的根。”据《平乡县志》载，西晋永嘉五年（311年），并州人柴诞率族南迁，因镇守河北之功，敕封任城侯。他的封邑不在山东济宁，而在广平郡任城——今南和区三召乡阡陌纵横处，东任城与西任城隔田相望，恰似当年“东仓廪，西府治”的千年遗影。

封土前的康熙五十六年《重修侯渠记》石碑，字迹已漫漶不清，唯“肇自晋侯柴公”六字犹存锋芒。这条从沙洺河引水的古渠，至今流淌过东任城七百亩麦田。渠首石闸的凹痕深如刀刻，印证着晋代“东七西三”的水权铁律：东村农桑占七分水量，西村侯府取三分。水利即疆界，这是柴诞留给封邑的最后秩序。

石镌的王朝

西行五里，普润寺的晚钟惊起飞鸟。寺中北齐天统元年（565年）造像碑上，镌刻着改变历史的密码：“晋永嘉初，封柴诞为冀州刺史，开国任城侯”。碑阴密密麻麻的姓名，是三十九位“任城籍”官员的集体亮相：南和令柴善兴治理封邑核心，襄国令柴军文掌控邢台要冲，广州主簿柴奴恒远赴南疆，镇远将军柴宝香戍守阴山。他们如星辰散落九州，却将根系深扎邢台——这便是“柴半朝”的史诗。

80岁的老支书孙同彬颤巍巍抚过寺墙：“2000年这里立过文保碑，和柴王墓的碑成双成对。”而今普润寺碑巍然屹立，侯墓文保碑却不知所踪。村民孙勇指向封土西北角：“墓道就在厂房底下！当年垫高两米修陵，现在削平盖了车间。”他脚边的荒草丛中，半块带绳纹的晋瓦在水泥碎渣间闪着幽光。

消失的护城河

东任城村东的古石桥旧址，如今横跨着水泥新桥。老人们说，这里曾是任城侯国的“迎宾桥”：当年使臣经此入朝，遥望西任城台地上的侯府。三道护城河如玉带环抱都城——南护城河拱卫侯郭村（护国侯府邸），北护城河扼守小屯要道，东护城河迎送外使。如今河道尽成田垄，唯余康熙《南和县志》“清代以前任城为八景之一”的记载，在风中低语。

最刺目的是封土西侧的厂房。2023年腊月，推土机咆哮三昼夜，削去1.8米封土。土层中晋代碳化粟粒与匈奴箭镞纷纷坠落，恰似永嘉六年（312年）那个血色春天——匈奴铁骑攻破邺城时，柴诞在此垒土为障，庇佑流民垦殖。而今铁蒺藜与抗旱粟种，终被混凝土封印。

寒食三杯酒

每年清明，总有人影在残冢前徘徊。90岁的柴姓老人摆上新蒸的麦馍、时令鲜果，斟满三杯老酒：“侯爷，渠水还流着呐。”这朴素的祭礼，竟持续了七十个寒暑。而在平乡北柴村，柴氏宗祠的族谱里，工笔誊抄着《大清一统志》的证言：“柴村西十里，有任城村，盖即柴诞封国也。”

暮色浸透普润寺的飞檐。释永法师敲响木鱼，诵经声漫过千年古柏，流向那座伤痕累累的封土。佛殿角落的明代碑刻上，隐约可见“护侯冢香火田”的字样——原来这袅袅香烟，早已为英魂守望了十七个世纪。

当最后一缕天光掠过残存的夯土，

断层中晋代的赤铁矿砂如血滴闪烁。

康熙渠碑的裂痕里，

渗出水珠固执地流向古河道——

这大地血脉从未忘记：

封土之下，仍有疆界。

（壬寅年冬月于南和残冢前）